“你醒了?”另一個耳熟的聲音自不遠處出現。
名為閻君山的奇怪男人就在幾步以外,仍舊拄拐站立着。
“你幹了什麼?”範無咎雖然沒有力氣起身,話裡的兇狠卻不減分毫。
“你該問問,你們兩個幹了什麼。”男人看上去比在陰陽界裡要精神幾分。
這話倒是問住了範無咎,他沉默了一小會:“我們幹了什麼?”
男人的臉上浮現一層淺淡的埋怨神色,苦笑道:“一個過了頭七變成厲鬼,一個剛剛死就是厲鬼,簡直是最棘手的情況。”
因為完全想不起來,範無咎一時不知道是真是假,他擡頭盯着兄長。謝必安看上去對之前的事有些印象,但也不說話,隻淺淺地點頭。
這下範無咎信了,他撐着身子坐起來:“既然成了厲鬼,為何還沒有被打散魂魄?還有,這裡是什麼地方?”
他才想起來環顧四周,除了天空一輪不亮的彎月,就隻剩荒地和不遠處的河。仔細看去,能發現河上還有不少半透明的人影。
“這裡是……”男人剛要回答,又淺笑着賣了個關子,“你覺得這是哪?”
範無咎根本沒有多餘的力氣思考,又躺回兄長懷中。
謝必安輕捏着弟弟的臉頰,輕聲道:“我們在忘川河邊。”
忘川……一點都不意外的答案。
“這位老爺,多謝您手下留情。”謝必安望向不遠處的河流,不知在想什麼。
“你兄弟二人情深至此,我也不忍心不管。”男人亦回頭看向夜色中的河水,低聲道,“我的胞弟也去了,我也許能理解你們的心情。不過,雖然我暫時保全你二人,到底不是長久之計。”
範無咎聽此又猛地坐起來,撇嘴冷笑:“呵,結果還是要魂飛魄散嗎。”
“世間萬事萬物都有規矩,人死後魂魄自然會消散。”男人握着拐杖,漆黑的長發融進茫茫夜色深處。
“不過,我眼下正缺兩個幫手。”男人話鋒一轉,微笑道,“不知二位有沒有興趣?”
謝必安并未發話,範無咎咬牙道:“你想收鬼差?”
男人被範無咎滿臉的不耐煩逗樂了,他橫着提起拐杖:“我自認沒太大的本事,不過我覺得,給閻王當鬼差,應該不算特别屈辱的事。”
閻君山轉身走入忘川的河水中,平靜的水面泛起陣陣漣漪。河燈被水波推動着,輕薄透明的花苞帶動點點燭光亂顫。
他就這樣淌水過河,留下兄弟二人在岸邊發愣。
“閻王?兄長,他是閻王?”
“我也是才知道呀。”
範無咎幾乎要哭出來,附在謝必安耳邊小聲道:“我之前還把他罵了一頓……閻王也會親自去收人嗎?”
“如果二位有意,就過河吧。”閻君山撿着一處沒有花草的地方,又将拐杖立起,“如果不願意,在河邊靜靜等着即可,河水和花燈會帶你們到該去的地方。”
謝必安看着無法見底的河水,心中又是一陣酸澀:“無咎,我們……”
“我們過去。”溺水而死的青年沒有任何猶豫。
他看見忘川河上的亡魂,這些人的過往都在逐漸消失。不甘、留戀、痛苦的表情随着水流散去,隻剩下虛無的甯靜。
“兄長你看,他們把什麼都忘了,”範無咎握住謝必安的手,堅決地走向河水,“我不想忘了你。”
死亡的河流冰冷刺骨,最深處幾乎要把整個人淹沒。寒冷,究竟有多寒冷?不過走了一半,兩人都幾乎感覺不到雙腿的存在。
他們這一輩子不過二十多年,哪裡見識過這般寒意。
散發淡藍色微光的亡魂從他們身邊經過,無數人一生的苦樂辛酸如同浮雲般倏忽而過。
他們兩人便是與忘川對着幹的亡魂。
掙紮着上岸,毫無知覺的手仍舊相牽,範無咎再沒有站住的力氣,沉重地倒在開滿藍花的原野中。他看到那個身為閻王的男人,向他們伸出手。
“地府能有你們,是福氣。”
閻君山雙手握住拐杖,不知施了什麼法,漆黑的拐杖就那麼懸在空中。霎時間天地都被柔和的光芒點亮,頭頂的如鈎新月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滿盈。忘川河畔的花海也泛出點點熒光,花葉飛動如同海中成群的發光遊魚。
昏暗的地府一時被漂浮的光點照亮,遠山深林在夜色中沉眠。
“這裡很久沒有人來過了,從前偶爾會有迷路的小家夥闖進來。紫杉死後,再沒有活人能橫渡忘川。”閻君山雙手擡起,作撥弦狀,光點向他彙聚,凝成一把箜篌的輪廓。
他手中本無琴,藍色幽光纏繞為弦,竟真能撥出樂音。
一響忘川逆流。河面的亡魂化為無形靈體,飛過來時的陰陽交界,重遊他們的故鄉。
二響天地生色。霞光沖破雲層,昏暗的地府迎來了久違的黎明,因夜色褪去的鮮明顔色又一次回到這片土地。
三響死者複生。枯萎的殘花将重新盛開,渡過忘川的兩縷遊魂逐漸褪去死亡的戾氣,他們會迎來新生。
天地間白得刺目,景象在無處可躲的光芒中緩緩淡去。渺遠的鈴響越來越近,蘇酩的睫毛微微顫動——他應該醒來了。
他逐漸能分辨出黑無常的鈴聲,能感受到自己身體的存在。
“蘇盟主,你可以聽見嗎?蘇盟主?”
蘇酩一睜眼,最先看到的既不是夜空也不是哪個人,而是一團烏黑的玩意。仔細看看,好像是還沒幹透的頭發。
“什麼東西?”蘇酩還覺得發暈,這是哪裡來的頭發?
随即,烏黑的東西離開了他的視線,一張大臉突然湊近:“盟主你醒了?”
“哎喲!”蘇酩被這張慘白的臉吓得一咯噔,一下子起身,差點還撞上眼前的範無咎。
蘇酩左右環顧,發覺自己離奈何橋有好一段距離,忘川仍舊被薄霧籠罩。
他現在完全搞不清楚狀況:“我是不是暈過去了?”
“是,下奈何橋沒幾步我就發覺您沒回應了。”範無咎握着銅鈴,又把它挂回手腕上。
範無咎現在顯得有些着急,明顯不如剛見到時那樣嚴肅,甚至說話都正常起來。
蘇酩無話可說,範無咎也沒有很驚訝:“忘川河現在被林海兄台的結界護着,唯一的問題就是外人進來容易被影響産生幻覺。據說可以看到一些亡魂的往事,按道理來講,有我搖鈴不該出問題。也許盟主的體質比較特殊。”
“那團霧,”蘇酩指着身後的薄霧,“就是結界?”
範無咎答道:“不錯,是結界。但那個似乎是煙,沒什麼,煙和霧也差不多。所以您真的看到誰的過去了嗎?”
過去的确是看見了,不過這叫蘇酩怎麼開口呢……
“好像是吧,記不太清。”蘇酩試圖把這個問題搪塞過去,“我們趕快走吧,耽誤太多時間了。”
“時間?”範無咎抛來疑惑的眼神,“我把您帶出結界之後,您不到一刻鐘就醒了。”
“一刻鐘?”蘇酩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才一刻鐘嗎?我感覺怎麼也得有大半天。”
就算夢中的時間與現實不同,他在幻境裡過了幾乎整個頭七,現實居然才不過片刻。
範無咎一看就很清楚這種狀況,斜眼瞄着不遠處的地府主殿:“盟主可以想想,如果您真的昏迷大半天,醒的時候怎麼可能還在這種地方。”
這話……也對。
蘇酩尴尬地微笑:“忘川當真是神奇。”
不得不承認,忘川的結界是有用處的。蘇酩擡頭就能看到空中皎潔的明月,本來隐沒在黑暗裡的群山和樹林也都可以瞧見了。道旁的燈雖然算不上亮,也足夠讓人看得清路。
更難得的是,主殿上挂了很多燈籠,一眼就可以瞧見高聳壯觀的樓閣。殿内的窗戶也都不再封死,有依稀可見的燈光漏出。
“小遠應該不在主殿裡吧,我們要從殿内穿過去嗎?”也許是剛剛窺視過範無咎的過去,蘇酩突然覺得這個看上去不苟言笑的人親切起來。
“從殿内走近一點,”範無咎似乎适應了他對閻王的稱呼,“我還要順路去給兄長換一盞亮些的燈。”
“啊……當然沒問題。”蘇酩了然,甚至有一點想笑。
不過是去見兄長一趟,順便走個近路罷了,誰還沒有一點私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