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借天地斯須,吻晚風纏綿,吻星漢燦爛,吻他相逢不及半世卻覺此生足矣的愛人,以此挽留住她,那道也許往後再也見不到的風景。
退出通話界面,看到的便是都柏林發來的消息,很簡短。
【都柏林:方好的媽媽說明天想見你一面。】
見面來得并不突然,他一直在等着這一天,等待的過程便像是自己知道犯了錯,懲罰卻遲遲未曾到來,懸在頭頂,怕它某一刻墜落。現在落到實際,他卻并沒有因此而放松。
孟茹沒有和他約時間,是在都柏林帶他們去吃飯時來的,見面就在他們的排練室,那時他剛回複過方好的消息,方好說要來見他。
他發出去的是好,看到孟茹的那一刻想要告訴她先不要過來,但奈何孟茹的氣場過于強大,他看着孟茹緩緩走過來,而孟茹垂眸看到他手上的手機,盯着,沒有笑。
燕州把手機放在桌上,說:“孟阿姨,您請坐。”
“早就該見面的。”孟茹坐在椅子上,說話時環視周遭,最後把目光落在他身上,“是我工作太忙了沒時間,今天總算有時間,有些話,還是早說比較好。”
燕州給她拿一次性紙杯倒了杯溫水放在桌上,退回到剛才的位置站着,“您說。”
她問:“你們兩個,是誰追的誰?”
燕州想也不想地說,“是我,我先喜歡她,我主動追求她。”
孟茹問話犀利:“你沒有考慮過你們之前的差距嗎?”
“想過。”燕州攥着的拳又松開,“是我想得不夠。”
“那你有沒有想過,小好也不是喜歡你才同意和你在一起?”孟茹問他,沒等他回答便自己給出答案,“小好之前很聽話,隻想當别人口中的完美小孩,隻在意事事争第一,做事進退有度,但她在感情方面其實很淡薄,我隻有在她爸去世的時候才感覺到她的感情。那之後她就開始叛逆,總是要跟我對着幹。學習、生活、感情方面都是這樣,她和你在一起或許也隻是為了否認我給她的安排。”
“孟阿姨,方好的感情并不淡薄。”燕州反駁她的觀點,他微微蹙眉,很快又舒展開,“她想要的其實很簡單,在意的人的關心和自由,如果您對她好的方式基于這兩點,她應該不會和您有分歧。”
“你倒是懂她,那你知不知道,你們這次比賽結束,不管結果如何,柏林都是不可能再跟着你們胡鬧的。”孟茹從這裡切入,再一次把中心轉移到方好身上,“小好也一樣,年輕不懂事的時候誰都想放肆一回,潇灑一回。但我不能這麼放任他,她現在還小,我卻不能不替她想做任何事情的後果。你也比小好年紀大,你經曆的比小好多,你應該比她清楚。”
窗外的陽光不刺眼,安靜地落在紙杯裡,緩緩地随着水的輕微搖晃被升起來,變得晃眼。
燕州隻是沉默着。
孟茹繼續說,“我知道你們談了一段時間,也知道你家裡的情況,你自身的情況和小好相去霄壤。她答應我要出國,那就一定會做到,想必她也說過會一直和你在一起,這一點卻未必。她什麼東西都唾手可得,和一個不合适的在一起隻會浪費時間,而她最珍惜時間。”
燕州終于開口,他說:“我想和她走一段,至于能走多遠,我也不知道,我想陪她走到她不需要我的時候。阿姨,我有的是時間等着她來浪費。”
“與其和一個不對的人糾纏,還不如趁早了斷,對大家都好。”孟茹始終心平氣和,她說,“喜歡什麼就想得到什麼是小孩子的癡夢,你們都多大了。你們本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何必費那麼大的力氣錯過。她追求藝術,追求自由,你的現實就已經把她扣住了。”
燕州默默地聽着,他習慣性地承受。
“所以就當為了她好,你跟她斷了吧。”孟茹說,“不管比賽結果怎樣,我都讓小鄭簽你,算是給你的補償。人不是非要靠着情情愛愛才能活的,在現實面前,愛情最微不足道,也最應該為現實讓路。”
早該想到這個結果,完全是意料之中,所以他坦然接受。
“阿姨,我答應您,但是您不用給我任何好處,我做什麼都是出于自願。”燕州低聲說,單單給出承諾太蒼白,他加上一個前提,“您說的對,我們不該浪費時間,我放不下其他,隻能放棄方好。您放心,我會和方好分手,從此以後,絕不打擾。”
孟茹挑了挑眉,這事意料之中的事,本以為會費些力氣糾纏,沒想到這麼輕易,她提着包站起身,走之前留下一句話:“希望你明天比賽順利。”
燕州看着窗外的天,萬裡無雲,恍然間卻似有無邊的陰雲壓過來。喜歡她的那天有雙彩虹,她身邊坐着一個男同學,他們在聊天,笑得很開心,那時候他想,那個人為什麼不能是他。
他無數次這樣想,為什麼他什麼都抓不住,為什麼他不會苦盡甘來。
他被這些想法壓得喘不過氣來,他會嫉妒她身邊的人,甚至是她擡眸欣賞驚歎的雙彩虹,他也會抱怨憤恨,抱怨命運不公,憤恨自己平庸。
這些陰暗情緒似暴雨,傾盆灑下來,覆過他的頭頂,幾乎要把他淹沒。除了他自己,誰都不知道,他真的好喜歡她,喜歡到他要不認識自己了。
他知道愛情朝不保夕,知道她不是十分真意,但他還是喜歡她。愛人離散太過稀松平常,他不敢奢望一生一世,但沒想到,他那麼用心地去愛,也那麼決絕地放手。
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漸遠,停在了門口,沒有再發出聲響。燕州回頭望,看見了門外方好的臉,和她微泛紅的眼眶,她看着屋内的兩個人,彎唇在笑,眼睛卻要哭了。
她開口,極力平複情緒聲音依然顫抖,“你們這是什麼意思?”
燕州沒想到她會來得這麼快,沒想到她會出現在門外。他連草稿都沒有打,生出幾分悲涼的慌亂。
孟茹回頭看向他,顯然有些意外,或許是驚歎于他的效率,她很快又扭頭看向方好,想擡手摸摸她的臉,最後還是作罷,隻說,“有些話,還是你們自己說清楚比較好。”
她離開後,這個空間裡就隻剩下他們兩人,隔着一道門,隔着一個夜晚,隔着陽光投射的光與影。
方好克制住情緒,試圖從他臉上找尋反駁的預兆,很遺憾,模糊的眼睛沒有捕捉到那種感情。
他們同時開口。
方好看着他說,“剛才的話我聽到了。”
而燕州的話音把她後面的話截下來了,“你之前說,你和我在一起是想氣阿姨,現在目的達到了,我們也早該有個了斷。”
他這樣說,她為他的辯白都顯得蒼白無力。
方好咬緊牙,鼻尖的酸澀感漫上眼睛,她覺得很痛。那一瞬間,靜默幾乎要将她淹沒,在來勢洶湧的波濤浪卷中,她感覺自己的手好像麻了,怎麼也擡不起來,動一下,微微的刺痛感就灼一下。
原來燕州帶給她的是這種感覺。
痛覺。
她忍住灼痛感,看着燕州,眼裡應該有很多情緒,但她自己能感受到的隻有失望,“你是故意讓我來聽到這些的,對不對?”
“故意的。”燕州緩緩地重複了一遍她的話,垂下眼片刻,擡眼時用往常那溫柔語調對她說,“是,我是故意的。”
一顆心猛然下沉。
方好笑出聲,欲語淚先流,她偏開頭不去看他,往後退了一步,“你這麼做,還不如一直騙我。”
“嘭”一聲,門被重重甩上,方好頭也不回地離開,而燕州第一次沒有追上來。
關門的聲音震耳,燕州沒有聽到,他眼皮發燙,刺眼的陽光照在他身上,他被晃得落淚。
從這裡到家的路方好已經記熟了,街上有很多車,身後沒有順路的人。
方好一夜未眠,她腦子裡想着昨晚的承諾,耳畔卻又循環播放着燕州今天說的話。隻隔了一夜,熱情怎麼會冷卻得那麼快。她心裡很亂,被煩擾到失眠。
或許是根本不想睡,她找了一部電影看,《仲夏夜初戀》看名字沒覺得有什麼,開始看才想起,這是他們一起看的第一部電影。心煩意亂地退出來,換了一部喜劇片,笑聲和風聲在耳邊想了一晚上,日出時刻,她才伏在枕上,淺淺睡去。
睡醒已是中午,手機有未讀消息提示,任易發來的,說他們已經在化妝了,問她什麼時候過去。昨夜反複回想累積的情緒兜頭砸下來,她還沒有想好直面的方法,她随便找了個借口拒絕了。
任易說,真可惜,我們的比賽你一場也沒來看過,但是沒關系,以後我們再給你唱。
方好想起燕州曾說,如果演出時看不到她會難過,那她一直在讓他難過,他還手時也不遜色。
那天晚上方好坐在長椅上看月亮,不知道結果如何,也沒有過問。耳邊是熟悉的旋律,這感覺就像是愁上心頭時飲下一杯烈酒,清醒後更苦澀。
第二天早上起床時才看到任易發來的消息,告訴她他們奪冠了,連發了幾條,每一句話都帶着五個感歎号,可見興奮程度。他還說他們就要簽公司了,邀請方好一起去吃飯,方好還是拒絕了。
最近方好的事也比較多,手機裡消息不斷,但始終沒有燕州發來的。
方好在第四天忍不住對喬佳音傾訴,喬佳音和她說了許多,但她喝了很多酒,睡醒的時候那些零碎的語句已經拼湊不完整。
撈過手機看時間,看到了一條燕州發來的消息。
一個小時前的消息,他約她見面。
有些事還是當面說比較好,見到彼此,心中想法再怎麼瞬息萬變,心緒再怎樣翻湧,也總會有一刻的平靜。
此刻正有細雨在落下,最近幾天都在下着小雨,她甚至就要忘記時間還在流逝,記憶裡的某些畫面被雨打過的書頁般,濕淋淋,沉甸甸,粘在一起,隻要她想去翻看,總要冒着撕碎的風險。
方好到咖啡廳附近時雨仍然在下,雨傘與行人的傘刮過,險些翻過去,冷風攜着細雨迎面吹來,夾着一道熟悉的聲音,恍若夢中。
“抱歉,我——”
聲音在目光對上時被雨滴吞沒。
恍然間,她想起他們一同看過的第一場雨。
他為自己出現在這裡解釋,“我以為你沒帶傘。”
方好沒想到他會出現在這裡,準備了幾日的問話一時間被忘淨,她說:“先進去吧。”
口袋裡手機在振動,她拿出來看,是推銷電話,挂斷後看到屏幕上躺着一串未讀消息,五分鐘之前燕州發給她的。
方好站在原地點進去讀他的消息。
【燕州:那天你聽到的話都是真心話,我放不下其他,隻能放棄你,你擁有很多,有沒有我都無所謂。從頭到尾都是我懦弱,我以為我能說到做到,但我實在高估了自己,我也不能再承諾了。認識你的時間,是我最好的時光,我們就到這了。希望離開我,你有更好的生活。祝你擁有一切。】
方好咬着牙看完,擡眸,面無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人,她想她也該說些冠冕堂皇的話。她以為自己這次也會平靜對待,說,好吧,分手是很正常的事,是我當初沒把話講明白,當初你覺得我沒有全心對待這份感情,但你真的是很好的人。而且這世界上這麼多人,我們能一起走一段,也已經是很好的事情了。
但是沒有,一反常态的,她爆發了,好像把彈簧壓到極限後的反彈。
方好撐着傘,卻依然覺得被雨淋透,聲音也冷,“這麼着急找我來就是為了說這件事嗎?那天不是已經說過了嗎,我當時的态度就是同意的意思。我本來就是為了氣我媽才這麼做的,現在目的達到了,我當然不會再纏着你,我們之間本來也就沒認真,是吧?”
他的目光舔舐她眼底的雨,怔仲片刻,回答道:“是。”
方好的餘光是指根的戒指,現在這素圈已經沒有合适的理由繼續賴在她手上了。她摘下來,揚手扔出去,戒指在空中劃出一道閃亮的弧線,像是要劃破陰沉的天,在地上翻滾幾圈,泡在了水窪裡。
他們目光因為那枚閃亮短暫交彙,又很快分開。
那一串文字在她眼前滾動,像是轟轟烈烈的宣言,用加大加粗的字體,在他話音落下時滾到他祝福的語句。
分手也不能忘記祝福,吵架也不能丢掉最後的體面。
方好想她應該是笑着的,但實際是她的眼底掀不起一絲柔波。她說,“聽說你們得了冠軍,也已經簽了公司,恭喜你啊。”
燕州艱澀地開口想要說些什麼,被她冷笑着打斷,話說得冠冕堂皇,祝福給得不走心又刺人,“分手快樂,祝你前路無坷,祝你萬人空巷。”
有水珠落在掌背,洇出一個圓形的水痕,手抖了一下,雨珠覆蓋其上。
可惜雨水淋不透傘布。
她明明應該說,祝你一敗塗地。
可話到了嘴邊,她說的卻是:“祝你以後,得償所願。”
雨中所有的顔色都被融化,陰雲沉沉,世界都籠罩着黯淡的顔色。與他相望的最後一眼明亮起來,隔着茉莉黃的傘布,他也被雨望穿。
而我,要把你忘得幹淨徹底。
時間被雨滴砸在水窪裡,綿綿細雨把記憶洗淨,從初秋到春末,始于一場雨,終結也在雨中,剛好加速遺忘。
“轟”一聲,雷聲大作。
方好從這一度虛妄的清明夢中清醒過來,轉身離開,沒有回頭。
彼時恰好有風拂過,被截停在頭頂茉莉黃的雲層下。
過往是大夢一場,此刻迎來夢醒時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