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的燕州不似平日裡那樣冷,前兩次與他相處時,他就像是一棵被修剪好的楊樹,一句話一個眼神都像是沉澱了四季的年輪,而現在這樣的他,帶了些她從未見過的少年氣息,才像是這個年歲應有的自得與恣意。
周遭是潮水般的歡呼聲,仍有人在尖叫,也有人吹起口哨,閃爍着的燈光載着節奏感極強又恣意的樂聲,方好偏頭看向喬佳音,果然,她看的是一頭藍發看起來張揚又在看着她的都柏林。
方好收回視線凝神去看台上,回眸的那一瞬間剛好燕州的身上閃過白色的燈光,而他也正好看向這邊。視線剛好撞到一處,短短一瞬卻不知被慢放了多少,那雙漂亮但蒼涼的眼掃過來,是不同于這處的清風朗月,可下一秒燈光閃爍為彩色,就給燕州那雙眼蒙上一層焰火。
那一刻,方好覺得鼓手大概是走神了,鼓點加速了都恍然未覺,這個念頭浮現在腦海後,她才明了,并非鼓手不認真,而是她心跳的鼓點加速了。
視線還纏在一起,方好不确定燕州是否在看她,但她确實在看他。
明明一眼看去那樣純白無瑕的人,卻在燈光不斷閃爍時,讓她想到曾經讀書時看到的伊甸園中的毒蛇,從前都沒有具象化,此刻卻恍然覺得,他的眼神就是了,一圈圈盤踞在她的脖頸,讓她無所适從,也無處可逃。
一見鐘情,是這種感覺嗎?
感覺心被抓了一下,而後再也沒有松開過了。
倒也不準确,這是他們第三次見面。
一首歌什麼時候結束的方好不知道,她隻知道她與燕州在這一首歌的時間裡,借着各色輪替的燈光掩飾,肆無忌憚地對視,誰也不甘于落下風。
直到燕州後退,把話筒讓給都柏林的時候她才緩過神,都柏林扶正話筒,目光鎖定喬佳音所坐的位置,手随意撥開垂下來擋住視線的碎發,笑起來特混蛋,是那種看起來誰也不愛的愛情混蛋,但偏偏隻對一個人說這些話:“今天這首歌送給喬佳音小姐,希望你聽完這首歌之後能原諒我,那天有人說,我們搞藝術的都這樣,但我不是那樣。”
搞藝術的都浪漫,但過分浪漫,欠缺分寸。分寸之内是禮貌克制,分寸之外便是暧昧缱绻。很多關系都剛剛好踩在分寸之上,讓人無從指摘,卻又無法容忍。
從前他們的關系一直都是剛好合乎分寸,誰也不越過那條線半步。
愛情混蛋做起來是逍遙快活,所以他潇灑這二十年,生來就是少爺命的人,目前為止受到最大的打擊就是讓喬佳音連續一天一夜生他的氣。
但再混不吝的人也隻有真心一顆,捧出來的時候要小心翼翼,要等一個合适的時機,現在就是再好不過的機會,再不把話說明,那從前的一切都白費了。
所以都柏林放棄做那個愛情混蛋,他一隻手握緊了話筒,指尖不安地慢慢搓動,掌心攥着一把汗,但面上依舊風輕雲淡,不讓任何人發現:“要是你覺得我也是那樣的人,那我為你破個例,我保證對你一心一意,公平起見,你也多喜歡我一點好不好?”
話音落,場内都是歡呼聲起哄聲。
方好沒有想到都柏林叫喬佳音來是想要表白的,她悄悄看向喬佳音,她似乎也沒料到都柏林會這樣,滿眼的不可置信,一雙眼紅着,還沒等她有所回應,洛希極限樂隊的人已經紛紛走下台,包括都柏林,但他是在衆目睽睽之下跳下台的,一路小跑到喬佳音面前,手裡捧着一束不知哪來的花。
他從台上跳下來,就是為了要一個答案:“剛才我說的那些話,你能不能答應我?”
然後都柏林得到了一個擁抱,以及在喧嚣聲中的肯定答案:“答應你,對你一心一意,說到做到。”
方好以為這就是今天晚上的圓滿落幕,但往往在一件好事後都會緊随着一件煩心事。
事情的起因她并不太清楚,隻知道都柏林和燕州去了趟衛生間,幾分鐘沒見而已,他們就是被酒吧的保安拉着出來的,拉出來還不算完,都柏林嘴裡沒一句好聽的話,眼神像是要把對面的人生吞了,而燕州看起來比都柏林更生氣,他被兩個保安拉着,手還是拽住了對面那方人的衣領。
在他拳頭落下的前一秒,方好出聲問:“你們這是怎麼了?”
都柏林拉着的那個人,剛才進門的時候還和她打過招呼。
保安見來了人,于是放開了控制着他們的手。
燕州的動作停了,都柏林也忍着怒氣回過身,他們都還沒來得及說話,被燕州拽着衣領的人先開口了,冷笑着說:“還能是怎麼,做了還不讓人說麼?”
都柏林登時一拳揮過去,打得那人幾乎倒地,他總是一副混不吝的樣子,難得生氣起來叫人害怕得很,他放下狠話:“如果敢把今天的事說出去,你說你這雙手還能彈貝斯嗎?但你說,如果你的手不能彈了,我能不能賠得起?”
都柏林的話讓他下意識把手往後縮。
他們走的時候康明旭與他們擦肩而過,大概是走廊有些窄,他們走過時燕州微微側過身卻還是被康明旭撞到肩膀,力道大得讓他往方好的方向傾倒,但他很快站定,沒有碰到她。
方好的餘光裡隻閃過燕州的衣角和康明旭手腕上的表,可能是因為太擔心自己的朋友,康明旭連抱歉的話也沒來得及說。
走出酒吧不遠有家藥店,方好和喬佳音去買了藥,出來的時候他們兩個正在椅子上坐着,悄悄走近的時候都柏林拍了下燕州的肩膀,“沒想到你今天這麼仗義,居然還幫我打架,謝了。”
在他們隻有一步距離時,方好聽到了燕州的回答:“也不都是幫你。”
然後喬佳音伸出手碰了碰都柏林的肩膀,他們兩人很默契地沒有再提起關于打架的一個字,喬佳音到都柏林身邊給他塗藥,看出他們都不想提起打架的事,也沒有多問,隻是看着他臉上的傷,手都伸出去了也不敢碰,問:“疼不疼啊?”
他們兩個打情罵俏,倒顯得在場的另外兩個人像是空氣,方好手裡捏着塑料袋子,看着燕州臉上青青紫紫的傷,覺得把藥給他,他自己塗不方便,但是如果她幫他塗,似乎也有一點不方便。
捏塑料袋的聲音很輕,也許是他們的甜蜜讓燕州别開了視線,看向了方好,這時在純白的路燈光下,他的眼神也澄澈清白,不似在酒吧時那樣炙熱纏綿,讓四目相對時隻餘下尴尬。
方好剛想要說些什麼,聲音就被都柏林蓋過去。
“不疼啊。”都柏林笑着往後一仰,還有心情逗她:“你别這麼看着我,我總覺得我破相了你就不要我了。”
喬佳音氣得拍他一下,“你還說。”
都柏林笑着任她給自己塗藥,嘴上還不消停:“但是我當時特意避開了臉,燕州就不一樣了,臉上挨了他們好幾拳呢。”
他說着不安分地扭過臉,看向不知所措的兩人,笑意裡都是揶揄,“方好,幫我們燕州塗點藥啊,他自己也看不到臉上的傷,你瞧他那臉紅的。”
話音落下的那一瞬間,方好覺得剛才在酒吧四目相對時的心動感覺潮水般翻湧而來,餘光裡是燕州伸出的手,她的聲音先他的動作一步,“我來給你塗吧。”
燕州明顯愣了一下,眼神有片刻的躲閃,而後在她彎下身的那一刻給出答案,他說:“謝謝。”
是另一種方式的默許。
這裡隻有兩張椅子,都給眼前這兩個受傷的人坐着。
方好蹲在他身前,一時間兩人的距離無限縮短,呼吸都在方寸間,這是他們之間距離最近的時刻,她能清楚地看到他臉上的顔料,和被打出的青紫,以及他鼻尖的痣,他也能看到她卷翹的睫毛,看到她微微顫抖的手,看到她被呼吸打熱的臉龐。
她第一次幫人處理傷口,拿棉簽的手控制不好力道,她輕輕地用棉簽擦過他的傷口,小心翼翼地擡眼看他的反應,卻見他的睫毛在顫抖,一連顫抖了好幾下。
她于是跟着緊張起來,問他:“是不是很疼?”
“沒有。”燕州今晚似乎沒有喝水,現在嗓子很幹,他看進她雙眼的那一刻很快又别開視線,打架的時候手腕上的紅繩斷了,被他緊緊握在手心裡,他說:“有點癢。”
方好于是稍稍加了一點力道,不時用餘光打量他的表情以判斷是否需要改變力道,但他似乎有些怕疼,睫毛不住地顫抖,她便一點點地放輕動作。
剛給他擦好其中一處最嚴重的傷口,方好微微活動了下兩條腿緩解酸痛感,燕州注意到她的動作,說:“你坐上來吧,換我蹲着,這樣你也方便看我的傷口。”
好像很是有道理,于是方好就迷迷糊糊地照做了。
依舊是同樣的距離,不過是她俯身,而燕州仰視她,不知為何燕州總是有偏頭的動作,在他第三次想要偏頭的時候,方好用一隻手捧起他的臉,由于緊張而微涼的手碰觸到他臉上的溫熱,她說:“不要亂動。”
她感覺到自己的指尖上沾到了什麼濕潤的東西。
燕州沒有再躲,他有點呆住了,支支吾吾半天,說了聲嗯。
因為都柏林臉上的傷口少,喬佳音他們那邊進度比他們快,都柏林站起身的時候拍了下燕州的肩膀,“我和佳音回去拿貝斯和吉他,你們繼續。”
也不知道他有多用力,拍得燕州的身子搖晃了下,蹲得有點麻的腿一時間沒有撐住,方好也不知道它的反應速度什麼時候這麼快,在看到他膝蓋即将着地的時候伸出了一隻腳,但他好像看到了,所以即使她落腳的位置很準,但他膝蓋跪下的位置卻偏離開,跪在了地上。
此刻他們的姿勢不太像隻見過三面的人。
方好一隻手捧着他的臉,另一隻手輕柔地給他塗藥,而燕州單膝跪在她面前,手緊張地攥着掌心那根紅繩。
都柏林見狀開玩笑說:“燕州,方好還比你小一歲呢,不用給她行大禮。”
而方好也縮回手,說:“都塗好了。”
然後就見燕州身形踉跄着站起來,眼睛不知道該看向哪兒,隻是說:“謝謝你。”
方好覺得現在這氛圍很奇妙,她短時間内不适合和燕州獨處,于是趕忙站起身說:“我也跟你們一起去吧。”
說着走到他們身邊,無意識垂眼的時候看到自己指尖上沾到的東西,是燕州臉上的那一點紅色顔料,那一抹顔色沾染在指尖,留下很小的一塊印記,像是一顆朱砂痣。除此之外還有三道被拉長的影子,以及一道孤孤單單被落在他們身後的可憐影子。
方好于是回頭望,唇角帶了自己都沒有察覺的笑意,她說:“你不一起嗎?”
然後那一抹孤單的身影加入他們:“那就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