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一雙眼睛去辨認一個人。
在這點上池溆同時弋如出一轍,就算這個人是他的父親。
父親,些許陌生的名詞,池溆拂去上頭積壓的灰塵,直到他松開門把,兩塊厚重玻璃嚴絲合縫的靠攏,像是也擠壓了他的心髒,催促着喉間那個字的滾動。
午間的飲品店雖人影寥落,可池溆和時弋堵在門口,已不可避免地吸引了目光過去。池溆不想迎受幾目睽睽,而且他能夠預想到,再過幾瞬那個女人也會喜出望外地站起身來,将他的名字喊得過分親切。
因而他快步走到池橋聲面前,吐了一聲極輕的“爸”。
池溆能完全占有的東西很少。池橋聲這個父親的角色算一個,但隻是暫時。
若是他将得到的所有,捧到别人面前去,都要被笑話寒酸至極。因為他拿得出手的,隻有無人争奪、可有可無的一個稱呼,和幾不可察的一點愛。
時弋站在池溆的側後方,他慣會察言觀色,眼下的氛圍好像并不是普通父母和孩子的會面,且池溆隻喊了一聲爸,因而忙将“叔叔好阿姨好”咽回肚裡。
他還要隐藏自己的存在感,因為接下來的對話,自己顯然不适合在場。他輕咳了聲,用微笑回應了目光,然後繞到了飲品店的另一面。
以為至少要等到冰塊開始消融,沒曾想兩杯奶茶拿到手,塑料杯外壁剛冰退了時弋的手,池溆就攜着眼中的熾熱降臨。
憤怒?悲傷?是什麼情緒燒紅了池溆的眼睛呢?
時弋心知肚明,總歸不會是快樂喜悅。
他心思百轉,面上還是若無其事,将其中一個紙袋遞過去,他可是特意分開裝的,“喏,見面禮物。”
他實在狡猾,一杯奶茶都要冠以禮物之名。
可池溆卻沒有立刻伸出手,時弋忙不疊補充道:“五分糖呢,這是底線,不能往上了。”
可池溆仍是不聲不響,盯得時弋簡直要起毛,“你不要?不要我送自己吧。”
“我要。”池溆像是真怕時弋變卦,将紙袋從時弋手裡扯過。
實在粗魯,時弋頗為嫌棄似的搖搖頭,卻又打起其他小算盤,他是要做甩手掌櫃的,因而絲毫不顧及旁人目光,将池溆閑閑的另一隻手拉過來,将黎女士的那杯挂在了池溆的掌間,“這是我替你買的。”
時弋推門出去之前,目光還是不經意往綠植旁的沙發看了眼,空的,應該已經從另一個門離開。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他可不要越界去問去想,除非池溆主動提及。可從這人嘴裡聽見家事,想必是天方夜譚。
奶茶吸空的聲音響在身後,時弋扶住門把的手僵住,“再來一杯?”
池溆蹙着眉,像是展開深思熟慮,而後搖搖頭,“不來了。”
禮物送得逞人心、如人意,時弋本該高興,可他叫大太陽一照,陡然犯了些不高興。
你們都有禮物,怎麼就我沒有呢。
幸而這股怨念來得快消得也快,因為自己正同池溆并肩。先前這人還危言聳聽,說什麼心比石頭硬,小心撞得頭破血流呢,可今日他算看明白了,區區一杯奶茶就能将這位酷哥收買。
“你不覺得忘了什麼東西?”
時弋的飄飄然戛然而止,他猛地一拍腦袋,“啊!黎女士的秘密武器!”說完就要往回跑,卻被池溆拉住。
“我拿了。”
時弋聞言趕忙伸出手,池溆見狀便将秘密武器從斜挎包裡拿出來。
時弋将小小一包醬料揣進口袋,而後千叮咛萬囑咐,“我們沒在超市遇見,你沒見過它,記住了嗎?”
他要維護住黎女士對外所操持的這副廚藝精湛的假面呢。
池溆若有所悟地點點頭,“記住了。”
時弋精心編排的打招呼方案,卻讓黎女士偷了師,但是她擅自篡改情節,讓時弋一度臉面掃地。
“你們一起來啦!”黎女士的頭探出窗口。
時弋哪裡感受過這等熱情,像是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似的,回以得意的揮手。
可這個揮手讓黎女士的真實人格蘇醒,“我以為地上的螞蟻咬了你的腳呢,費了這好半天。”這小子真是有夠墨迹,客人都到了,等會糖醋排骨的美味秘密不就要面臨暴露的風險麼。
“您怎麼知道呢,就是被咬了腳!”時弋一反常态,若是平日肯定乖乖領訓,說完還真挨了咬似的,也不好好走路了,蹦一下跳一下的。
池溆看得新鮮,他還起了助纣為虐的壞心思,一隻手蠢蠢欲動,時弋的腿沒好兩天,萬一再不留神摔出個好歹。
時弋争氣,蹦跶得滿頭大汗到門口,都安然無損。
可他的動靜驚人,以至于五樓的樓梯間齊刷刷冒出兩顆腦袋來。
“弋哥,我可以去你家吃飯嗎?”吳歲大膽發問,雖然她剛刨了兩大碗。
行還是不行呢,時弋拿不定主意,可看見池溆那張臉,他就不得不拒絕這份突兀的請求了。
“你省省吧。”是吳賀在說話,随後兩顆腦袋消失。
黎女士早打開門在等着了,見到池溆自然歡歡喜喜,“快進來快進來!”
黎女士也同樣心急如焚,連噓寒問暖都省了,“飯等會就好,你們先玩會。”說完先将池溆往時弋房間一推,在池溆慌亂張望之際,同時弋成功接頭,拿了醬料再次喜笑顔開。
“你要我關門嗎?”因為時弋發現池溆的視線放在門口,他一般情況下不會緊閉房門,除了兩個人賭氣需要這樣的儀式。
“不需要。”池溆關注的不是關門與否,他在看時弋,在探索眼前的時弋和桌上那張全家福照片裡的差别。
“她一般不幹涉我的隐私,所以沒這習慣。”時弋走到書桌前,将那本攤開的《天涯·明月·刀》折了角阖上。
“你爸媽呢,這樣的問題你怎麼沒有問?”時弋敲了敲椅背,“站着幹嘛,坐這。”
他自己往床上一倒,在一聲“嘭”之後,池溆開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