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後，從北城而來的援軍迅速鎮壓了曹之利一行人。朱淩霄将曹之利叛國的證據公之于衆，并奉周明之命，當衆斬殺曹之利九族。

一夜，黎禾食夢飽腹後，已近黎明，準備歸家，剛抵達蔣施懷家門口時，卻見朱淩霄一身白衣伫立門口、猶疑不前。他一身黎禾記憶裡的裝扮：上着對襟窄袖，淺藍雲紋刺繡腰帶束腰，下着長裳；高束馬尾，腰佩明玉。

朱淩霄見黎禾從外歸來，詫異片刻，緩緩轉向她、眸光一軟，喚了聲“禾兒”。

難得有此甯靜的機會，可以靜靜地望着黎禾。他發現，自己的心上人已經變了許多，無論樣貌亦或氣質：黎禾高挑了不少，眉眼也褪去了些許稚嫩；她身着白雪紗外杉，頭戴玉蘭花簪，整個人有了幾分認真打扮後的精美。從前的禾兒根本不在意外在，不戴珠钗，不喜繁複衣着......

“這簪子真好看，适合你。”他忍不住問，“朋友相贈？”

黎禾道：“是，梨夢節時祝餘送我的。”

朱淩霄不覺握緊了拳頭，可又想到當今自己的立場，他松手，溫柔一笑，朝黎禾走近，“我想邀請你一同遊覽岐城，如何？”

黎禾猶豫，“怕是不能太久，我們今日就要離開岐城。”

朱淩霄愣了愣，還未告别就覺怅然若失。他強忍着心中不舍，依舊溫柔地說着：“不用太久，可好？”

“好。”

兩人沿着南水街朝岐河而去。陣法消散後，岐城的梨花開始凋落，街道上鋪滿“白雪”。偶有難眠者，在這灰蒙蒙的早晨，一臉擔憂地清掃街道。

“今天就要當衆斬殺曹之利一族。”朱淩霄說道。

黎禾側眸看向他，察覺到他身上的氣息晃動着，“你不願？”

“世界運作，自有秩序。殺曹之利一族，是為了維系秩序。不然若人人都如他這般叛變，世道隻會更亂。”朱淩霄歎息一聲，“以前我痛恨這種場面，如今卻也成了劊子手。曹之利縱然有罪，可他待岐城百姓不薄，他的妻兒也罪不至此，他府中下人又何其無辜......”

黎禾沉默着。朱淩霄有些失落，不過又覺得慶幸，黎禾還似以前一樣，總是冷冷的，總是不能給他期待的回應。這個熟悉的禾兒又讓他安心。

不料，黎禾開了口，“我覺得，淩霄哥哥你說這話有些僞善。”

朱淩霄全身一僵，他頓步，愕然看向黎禾。

黎禾繼續道：“你剛才說世界運作自有秩序，由此為了這個秩序必然得嚴格地去殺死一些無辜之人。那你不就是，為了一個無形之物去犧牲那些無辜者的生命？我雖對情感遲鈍，但能推理。淩宵哥哥，如果你真的笃信你那秩序，現在會猶豫嗎？”

朱淩霄腦子“嗡”得一響，他震驚地盯着黎禾的眼睛。這一刻他才真正地意識到：禾兒變了，真正地成長了。她是在更加努力、更加主動地體會人間。而她局外人般的眼睛，一瞬間就捕捉到自己的痛點。

是呀，他現在猶豫、遲疑，不就是覺得這種做法不值嗎？可他能做什麼？這是周明的命令，有人監視。如今他平息岐城之亂，立大功，向周明展示了自己的用處，周明一時半會兒不會動他朱家。如若自己心慈手軟，就像是給周明遞了殺自己的刀子。

“我......”朱淩霄無法解釋。

“你明知有問題，但不得不殺了他們。你身不由己。”黎禾發現随着自己深入推測，朱淩霄的氣息越發混亂，很快一縷藍煙從他身體裡浮出。黎禾下意識後退了一步，她已經确定，當她從一個人身上看到這縷藍煙時，就是對方最深處欲望暴露之時，她隻要順着藍煙深入對方意識，就能輕而易舉控制對方的欲望。她不願意這樣做。

朱淩霄被黎禾後退的動作刺痛，他收手，吞咽，半晌吐不出一詞。

那縷藍煙實在是清香，像是勾引的手指。黎禾不敢靠太近。

朱淩霄想要與黎禾近一點兒，身子剛前傾一點兒，黎禾身姿就後縮。他心痛得厲害，立在原地：你知我身不由己，卻也不能原諒嗎？

兩人陷入沉默。

破曉的光輝從東方迅速扯開夜幕。

朱淩霄凝視着拒斥自己的黎禾，眼神深切，聲音沙啞，卻隻道：“雷駒死訊已經傳至京洛城，雷大鳴大怒，揚言勢必為子報仇。我雖在上報時隐去了你們的行蹤，但雷大鳴絕不會罷休。你們且小心些。”

“嗯。”

朱淩霄繼續道：“虞山山匪已歸順朝廷，但桑桑她又消失了，據說已經離開了岐城。”

黎禾沉眸。朱淩霄無奈一笑：“如今你也要離開了，這條路又隻剩下我一個人......我決非要挽留你......”我也沒有能力挽留你，“我......”朱淩霄失語，他想說什麼？他說這句話的意思不就是渴望黎禾留下嗎？可怎麼能讓她留下來......

“淩宵哥哥，希望你平安。”

朱淩霄一愣。

“不論是桑桑姐姐還是你，若需要我的幫助，我一定會做的。隻不過如今我有我自己要做之事，所以很抱歉不能一直幫助你們。”

朱淩霄凝視着黎禾的面容：沉着、清冷，明明眉眼之間沒有任何表現，卻竟也有一絲溫柔。朱淩霄終是知足一笑，“謝謝禾兒。那，祝你此行一路，平安且完滿。”

“嗯。也祝淩霄哥哥平安。”

兩人在南水街出口分離。他們背對而行，終究是朱淩霄回了頭，見她走得決然，這才安心。

天已透亮，百姓紛紛出了街，要去刑場湊熱鬧，但此時此刻岐城人心境卻是複雜的。曹之利的背叛太突然，他們根本沒有實感，而曹府一家老少都将被斬殺。人們并沒有除之的後快，隻有惶恐與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