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灰暗的天空下,天際正閃着接連不斷的雷電,雨也順着雷往下劈去,重重地打在身上,像是一柄柄從高處扔下的錘。
一個穿着黑色皮質風衣的人踏入了籠罩在暴風雨之中的、已經降落的微型星艦。血液混合着雨水,順着布料往下流着,靜靜地滴在艦船内部的灰黑色甲闆上。
這個外來者倒是幹笑了聲,聲音有些嘶啞,像是許久都未如此言語般:“法斯蘭德·瑟克斯,你倒是真變蠢了……如果我是你,我會讓艦艇群直接轟碎這顆星球——而不是現在這樣,隻身前往這裡。”
法斯蘭德,他視作死敵的、第七軍團的軍團長,過去曾在阿蘭德死後,在亞空間近乎降臨的情況下在十個标準年中統一了邊緣星系的無冕之王,一個曾在僞神率領的軍隊向邊緣星系進軍的逆勢下,抗衡了五十個标準年的軍事家……
無數榮譽帶來的近乎習慣一般的印象出現在外來者的腦海,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十多年過去,這位可怖的敵手,這位他自認為該用生死相抗的仇人,竟然會淪落到這般境地。法斯蘭德應當死在戰鬥中;死在名為艾德蒙·唐代斯的複仇者手下;死在邊緣星系中的一半人的意識之下——絕非如現在這般……該死的、像個可憐蟲一樣落到亞空間手上。
伯爵想過很多可能:第七軍團的軍團長或許在他這個微不足道的變數過去,已經恢複到了過往的強盛,再一次地盤算着暗中推翻僞神對邊緣星系的統治;又或許法斯蘭德還在繼續着那些有關基因和靈能相融合的實驗,雖然手段過于粗暴原始,但在這個年代已經足夠稱得上“科學”;更壞的,無非是和之前一般地繼續瘋下去——而非是現在這般……一個可憐可悲的怪物。
在過去已久的仇恨之下,伯爵似乎隐約帶了些解脫的意味:“來吧,法斯蘭德,我們該做個了結了,就從現在開始——我會把一切幹擾我們的因素抹去。”
最後的複仇,伯爵擡頭看向人身蛇尾的怪物,看着和記憶中相去甚遠的生父,有些感慨,但卻怎麼都表達不出來。
他吸了口氣,舉起鋸肉刀指向他的生父。
刀刃上的血液順着往下滴,淅淅瀝瀝地,像是那顆古老的邊緣星系的行星上長年累月都不停歇的血紅色的細雨,像是那顆類地行星的天空上的紅巨星一般,帶着些暗紅的色彩。
出乎意料,伯爵選擇展開屬于永夜的領域,為了來一場公平的較量——至少這樣一來,無論任何一方在戰鬥中死去,都會是一次公正的、具有尊嚴的死亡。他隻是想要在代價到來前,完成最後的一次堂堂正正的戰鬥,即使是不擇手段的複仇,也該讓對手保持意識的清醒……任何死亡,都需要給予對手相對應的尊嚴,僅此而已。
伯爵已經能感受到即将到來的、大抵稱得上算是恩賜一般的轉化:将生命轉化成單純的物質;将智慧變成永恒的混沌;将靈能徹底坍縮成亞空間中的一個将會無限制生長的空洞的過程——已經離他越來越近。
仇恨似乎也在轉化的過程中漸漸散去,剩下的隻有對強敵的不熄戰意,大抵如此吧。伯爵這樣想着,看着一動不動地盯着他的已經異變的生父,想着人生短短三十餘年中前一半的、已經模糊的美好時光。他為了仇恨遺忘得太多,太多了,伯爵現如今已經記不清楚人生中前十餘年的親人的長相,更不記得過往他曾經在平靜的星球中所發生的一切……唯一留下的不過是片刻的幻覺,當他開始回憶時,萦繞在他舌尖的,腥甜而柔軟的感覺。
投身永夜道途的過程中,他失去了很多東西,多到直到如今,甚至連最初支撐他前行的仇恨似乎都快淡化了;但艾德蒙·唐代斯自認他收獲的更多,他有了能改變那個黑暗未來的時機,也有了能完成複仇的可能——即使代價将會是……
伯爵抿着唇,忽然想到了艾德,那個似乎和失去記憶中的、年輕的自己很像的小夥子……不不不,那個缺少決斷的小子注定會回家,到了那時,時間會淡忘一切。在忽然想到“家”這個詞彙的時候,伯爵忽然嗅到了腥甜的、帶着像是溫和的木質香燒焦的氣息,這讓他想到古老典籍中記載的太陽照耀下的草地所散發的氣味。
他意識到時間似乎過去了大約十分鐘,但對方也一動不動,在永夜的領域中,似乎陷入了來自遺失記憶帶來的幻覺中。這是個在戰鬥中緻命的失誤,但伯爵卻沒有動作,乘人之危,機不可失,本該如此……
該直截了當地把這位軍團長在轉瞬之間殺死,然後前往地心,去尋找完成他最後的一個使命。艾德蒙·唐代斯唾棄自己的心軟,隻是,莫名其妙地、他就想要和他血緣上的生父堂堂正正地較量。
埋藏在他體内的意志告訴他,艾德蒙·唐代斯不會輸,缺少以所謂可笑的“愛”為借口的基督山不可能倒在複仇的終點之前。
決鬥——古老年代的一種象征榮譽的戰鬥又在曆史的洪流中重現,倒也有點命中注定的意味,就像過去複仇帶來的血色再次重現在星際曆三萬兩千年一般,預示着即将到來的那一幕:同類相殘、同族相食。來自所有生物生來就有的,為了生存而毫無顧忌地犯下人類道德上的惡行的行為再次重現。文明成為拖累,道德成為枷鎖……
冥冥之中,他似乎能通過靈能視野窺見天際上的、半掉不掉的最後一張卡牌——印着衆人身前,被釘在破碎星艦船頭桅杆上的頭戴荊棘王冠的崇高者,以及桅杆之後的,正拖着沾染血迹的鋸肉刀的,看不清面容的高瘦男子。在卡牌的空白處,正用着幾千年前的、尚未改版的星際通用語寫成的一行小字:
唯有罪惡永存。
伯爵低笑了聲,看向逐漸脫離亞空間影響的法斯蘭德,或許這也不過是回光返照,但足夠了,至少現在,他的仇敵将會有全盛時期的實力,能滿足一場體面的決戰。
【你看到了你的子嗣,他現在已經被永夜吞沒了一半。而現在,他為了像你證明一些東西,放任了永夜的降臨。】
【你感到無力,無力挽回,無力阻止……】
【霎時,就像一道閃電劃破夜空一般,你在永夜的領域中突然獲得了短暫的凝聚,混亂的思緒為之一振——就如同當初面對亞空間的你自己。】
【“法斯蘭德·瑟克斯,如果你還記得你的姓氏,尚且了解它所給予的、蘊含了命運的含義,你就該在現在,這個最合适的時機做出選擇。”一道極熟悉的聲音再次出現,像是過去數十年不見的老友,又或者該是多年未現的、當初被你刺傷的惡魔。】
【那道聲音又一次地出現,帶着蠱惑的色彩,甚至都不屑于隐藏他的目的。】
【是了,你眨眨眼,在混亂的記憶中匆忙翻了下,想起了這個惡魔最初的目的,他從未隐瞞的目的——欺騙與死亡。】
【你身側的黑色細線有些萎靡,這大抵算是永夜的影響。你對此感到隐隐的可惜,如果你的孩子再強大些,或許現在你就已經連運用靈能都做不到了。】
【在漸漸遠離了亞空間為你親手搭建的樂園後,你感到過往被亞空間替你壓制的、據你的好友兼長輩亞空間所描述的充滿詛咒的預知能力再次重現。】
【但這一次,在這一次沒有亞空間好友的幫助下,你僅僅看到了唯一的可能:你将死于親近之人手中,而對你即将實施惡行的狂徒亦将死在你逝去的第十個标準時内——如果你尚未記錯,這大抵是時空的旅客降臨的第五天又第十個小時。】
【到了那時,亡者複生,生者化為亡者代行世間的軀殼,唯有罪惡尚存。你聽見一道聲音這樣說着,你也清楚,那是你又一次身臨其境的預言。】
【你又一次地嗅見了無盡的血腥氣味,如果你尚未記錯,那應該是被你親手殺死的殘次品們的血肉,被你親口咽下的味道。但那又是為了什麼?你在此前被亞空間壓制的記憶中翻找,卻又在即将行動的那一刻愣住了,你放下了抵着因為記憶湧現而像是快要撕裂的額頭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