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的觸感包裹着我。我走馬觀花地路過一個又一個夢境,直到一對面目熟悉的老人。
雖然他們變得更加衰老,皮肉更加松弛,過去表面的光澤也消失了大半,但我還是一下子就從眉眼間殘存的那點熟悉認出了他們。
媽媽。
父親走近兩步,不敢認地打量着我。我這才恍然,低頭時發現自己的外衣已經破破爛爛沾滿血迹,腳上的鞋子也一團災難。
“你怎麼回來了?”相比于他的猶豫,我的母親一向緻力于認定我的不孝并加以抨擊。但過了這麼久,或許她的話中總也帶着幾分思念。
不過我已經不是那個需要央求着從語氣中讀出愛意才肯說話的小孩了。我有愛的底氣,而這,是他們不曾給我也無法體察的東西。
“我又不是自己想走的。”總是想着一别兩寬,我也沒想到這次的再見。
父親一聲熟練的長歎。“這麼多年,我們也習慣了。”
往常,母親一開口我就想發笑。可是這次倒還好。“第一年是很難過。年夜飯的時候,我們都沒怎麼吃。”
以前常常是我打下手,他們負責做菜和擺盤。但我後退一步,朝媽媽遺憾地笑了笑。“我還是沒學會包餃子。”
她試探性地拄着拐杖,向前走了兩步。大概是看我行迹狼狽卻始終不肯像小時一樣說些好話,她急切地吐出最後一句大招。
“你在外面這麼多年,很想家吧?”
代表夢境的白色光暈開始消退。我有所意料,下一句話總歸是留了情面。“都最後一面了,”我就也不問你們到底愛不愛我。在媽媽眼裡,愛是奢侈,愛是懇求,愛是讓步,愛是油鹽醬醋。在爸爸眼裡,愛是嚴厲,愛是控制,愛是超商,愛是精挑細選。“我就說點我真實的感受吧。”
“我其實,并沒有那麼想。”
有什麼好想的呢?媽媽和爸爸的臉一下子顯得蒼老。我不由自主低深吸一口氣,才能繼續看下去,繼續做好體面的告别。他們的每條皺紋,和手臂上、脖頸上的褶皺都驚訝地張大嘴巴,像無聲的恸哭,可是面上卻堅定地沒有一絲表情。好像之前的寒暄是一切撐場子的必需,而我最後的話殘忍地撕開了他們處心積慮設下、從不想被看到的僞裝。真是默契。
我聞到小時候天井裡潮濕的水氣和青苔,那種閑聊午後曬被子的熱味,和每天早上都會跳出來的煎餅味。樓下的煎餅果子和媽媽最拿手的肉沫茄子。
我閉上眼睛,知道這就是告别了。
太複雜,最好不要再來一次。
*
伴随着意識一起回來的,還有疼痛。
我一下子就反應過來了。電梯井。
七點鐘方向在滴水,三點鐘方向有一個莫名其妙的影子。
我渾身無力,頗有“今日這關,看來難過”之感。
可我一動,那個影子就撲了過來。
“你感覺怎麼樣?”
噢,是她。
她俯在我身邊,用手輕輕撥開我黏在傷口處的劉海,動作很輕柔。
我試着出聲,喉嚨卻被血沫嗆住。
她立刻拿來一個杯子,往我嘴裡喂了點水。
我又緩了一會兒,張開嘴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她抿了抿嘴。“晴美。”
我伸手去摸傷口,另一隻手一動,聽到身側的某樣鐵器哐當一聲。
上面有深色的污迹。我扭過頭,隻消一眼就知道這是我的血。
我在晴美的幫助下直起身,額頭上掉下了一塊濕乎乎的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