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書或許是一本天書。
然當時不知那書所藏玄妙的我,僅按捺住心中的猜疑與不解,将書輕輕地合上了。
我掩住嘴角莫名的笑意,一本正經地起身對着阿福道:“這書是沈沫的,我這就去還與她。”
“不用了少爺,我去還就行。”阿福笑得熱情而天真。
我轉頭望了他一眼,略微思索了一瞬,而後對他吩咐道:“書房的宣紙快要完了,你去墨林軒再買一些吧。”
阿福聽罷微微一愣,面露疑色,卻依舊聽話地朝着院外走去,嘴裡還嘟囔着:“前天才購的紙,怎麼這麼快就用完了?”
看着他走出院門,我方舒了一口氣。
我将手中那書冊再瞧了瞧,順便正了正發冠,而後便提步,準備去沈府拜訪一下了。
——可不是我多想去見沈沫,我隻是為了還書罷了。我之前有些虧待于她,因而如今必然需要親自去還書方能顯出誠意來……嗯。
然我這誠意尚未得以表露出來,卻又因為自己的私心,變了味道。
我捧着書走出院門時,被不知何時站在門外的父親攔了下來。
我下意識用衣袖将書遮擋起來,同父親行了個禮,而後便聽見父親用分外嚴肅的語氣問我道:“子孚,你可還想進京?”
父親的話忽而有些戳到我的痛處了。我知這次已同京城無緣,本想置氣地說“不想”,卻未料出口後,前一個字因過于違心而未發出聲來。
“想。”我低頭道。
父親沉默着望了我許久,而後輕歎了一聲,道:“我江家兒郎,是不該窩在家裡。然進京後的路途布滿荊棘,并不好走,你怕嗎?”
他的聲音,竟有幾分我未曾聽聞過的關懷與柔和。
“不怕!”我擡頭望向父親,堅定地答道。這問題從我立志成為一名将軍起,他便反複問了我許多遍,而我每一次給他的回答,也都僅有這一個。
父親深邃的雙眼忽而變得銳利有神,他将我審視了片刻,而後會心一笑,同我道:“既然你這樣堅定,那我也不再阻攔了。從此刻起,我便将振興江家、保家衛國的重擔交付與你。”
這一句話我等了八年……不,是十八年,從我出生為江家人起,便開始等待了。
我當下激動地有些說不出話來,隻感覺眼睛有些發暖,喉嚨有些發澀。
“爹……你可是……認真的?”我望着父親,滿眼希冀。
父親的眼神變換了溫度,他負手而立,瞧了眼被我藏在袖間的仙書,而後蹙眉道:“方才聽你說要去沈家?”
唔……我記得我們正在談論的是進京的事才對。
父親突然轉換的話題,令我有些措手不及,因而我微微思索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點了個頭。
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後,父親方向我解釋了話題由京城轉到沈府的緣由。
原來,沈沫十分在意的那個小盆,竟是傳說中的神物——漁盆。
父親同我說完漁盆的事,又補充道:“我不是十分确定,但道長告訴我的紋飾同那盆是一樣的,而且若那僅是普通的盆,沈沫也不會那樣在意吧?”
聽他言罷,我略微思索了一瞬,而後心虛地辯解道:“也許……沈沫那麼在意那個小盆,真的僅是因為她比較小氣呢?”
“……”父親頗為鄙視地望了我一眼。
我尴尬地笑了聲,這借口的确太爛,連我自己都不能信服。
但我已然猜到了父親的打算,心有不甘。
——不甘心自己邁出的第一步,是借着他人之力。
亦不甘願明明已同沈沫沒了瓜葛,卻又要去求她幫忙。
然這一點點的心有不甘,終究未能戰勝我當時想要進京,急于證明自己的渴望。
因而兩個時辰後,我厚着臉皮,帶着仙書,出現在了沈府大門外。
這江南秋日比起京城來,着實沒有絲毫的秋意。雖然周圍風聲蕭索,樹葉沙沙,我卻愣是給熱得冒出了汗來。
——當然,那汗水也可能不是被熱出的,而是被羞出來的。也可能根本不是熱汗,而是冷汗。
但這些都不重要了。我終是頂着滿心的羞愧,同沈沫開了難言的口。
然當沈沫終于同意将盆借與我,讓我還她自由時,我的心裡,竟有種莫名的難受感覺。
我刻意将那矯情的感覺忽略掉,而後同沈沫達成了一箭雙雕的雙赢約定——她給我漁盆,我給她自由。
其實我心裡知道這約定是極其不公平的,因為漁盆是沈沫的,而沈沫的自由,自然也是她自己的。我用她的東西同她交換,實在無賴得很。
然我卻不像自己期望的那樣有原則、有骨氣,因而我雖知道這約定我占了大便宜,卻也僅是心存愧疚地默默接受了。
我對沈沫,虧欠太多。而我能為她做的,便是保護她的自由。
她想同那漁郎遠走高飛,我心裡不大暢快,卻也隻能盡力去成全她。
然我卻萬萬沒想到,獻寶的前一晚,沈沫離去的當晚,漁盆竟跟着一起離奇失蹤,不翼而飛。
自我從江南出發之時,朝廷中的衆位大臣們便都得知了漁盆的消息。江家再次備受關注,甚至有人言……江家就要借着這寶貝的瑞氣,東山再起了。
因而在第二日入朝獻寶時,我當着衆位朝臣的面,演了一出大大的笑話。
皇上為此龍顔大怒,下令全國通緝沈沫。他給沈沫的罪名,是偷盜國寶的重罪,這罪名若是被抓住落實了以後,是要誅九族的。
我知皇上他本就不待見我,出了這件事後我于他便更加礙眼,但我還是硬着頭皮,攬下了尋回寶物的差事。
我當時的考量,除了戴罪立功外還有一點——實現我曾經的諾言,還沈沫一個自由。
我想,這一次,我定然要拼盡全力尋到漁盆,然後幫沈沫洗脫冤屈的。算是報答她當日給我浴盆時,讓我占的那個大大的便宜吧。
我承認那一晚,我發現漁盆丢失後,是懷疑過沈沫的。然我将那紅色紙鶴握在指尖來回婆娑,心火竟也漸漸平息。我望着那紙鶴,忽而想起了那夜燈火搖曳的長街上,她爽朗而豪邁的笑顔。
“我聽說女孩子送禮物一般都送荷包的,可我實在手不巧,隻能送你這個了,畢竟有緣相識一場,你不嫌棄的話就把這個留作紀念吧。”
我接過那紙鶴放在指尖,觸過她溫熱的纖指,夜幕銀火,曆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