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思及母親,心中隐有些壓抑。
她扶着雙膝,不知是否在沒話找話,開口問道:“殿下此行,去哪?”
嬴行知的存在感太過強烈,在逼仄的馬車内使她心神不甯,她本以為他不會回答她,卻聽他開了口。
“去看望一位故人。”
故人?
江絨雪不知他說的是誰,這些天他一直都很忙,有時批閱奏折要到天光亮起,也難得看他有這般雅緻。
她問,“殿下要先行麼?”
她怕錯過時間見不到母親。
停了停,他才回。
“不急。”
一路上,漸漸聽着有人群喧鬧,好像是今日有人要被砍頭,據說還是個大官,想起父親,江絨雪心底愈發悶沉。
馬車便一路到了城門口,太子的車架低調,不曾露出太多行蹤,靠近城門便緩緩地停在了原地,與道路兩側的百姓融為一體。
撥開人群,江絨雪心髒猛地一抽,眼前道路隻見囚車滾滾而來。
皇城司的人像是捆綁獸類,将一行老弱婦孺驅逐往前趕,江絨雪不敢撩開面前的白紗,因此隻見虛拟的影子,弓成一道佝偻的身影。
散發破衫,腰身卻筆直。
熟悉的聲音震破牢籠。
“冤,我夫,冤啊!”
一聲血泣,将江絨雪築起的心牆猛然摧破,人群中一陣喧嘩,皆是震動。
?
女子高坐囚車上,落魄潦倒,卻字字剜心。
“我江氏一族數代為官,為大齊興建衡州長道,家中子弟不是溺在黃河修道之中,就是嘔心瀝血于民亂之中,我夫不曾貪墨魚目混珠,已是入土之年卻仍憂心于民!”
“聖人在上!我江氏受人構陷,如今舉族流放,我夫問斬,遑遑之日滿身冤屈,如何能洗?”
“我夫之冤屈,如何能洗?!”
泣血嘶啞之聲隻在一道狠厲的鞭響之中嗚呼下墜,血肉濺至腳側,連着筋骨。
那一鞭如同抽在了江絨雪身上,如百支箭将她刺的疼的難以自持,背脊冷汗一瞬冒出,她一隻手抓緊了衣裙,幾乎要将自己的掌心掐破。
“個老賤婦,再胡言亂語,将你的舌頭割了!”
一鞭又是一鞭,哀嚎聲甚至讓百姓見了都不忍。
“江大人是個好官啊......”
“江大人巡查時,曾見我拾荒邊野,教我在京中做事。”
“我家那老婦生病,還是江大人尋人治好的,唉。”
慘痛的叫喚一聲連着一聲,在寒意刺骨的冬季尤顯痛楚,江絨雪腦中嗡鳴一片,怒氣使她胸口溢上一絲鮮甜。
她的母親當着她的面受盡這般侮辱,她卻連見都不能見。
少女的身子渾身發抖,隻一步,她便能上前,哪怕她手無縛雞之力,便是提母親抗下所有鞭刑......
可手腕處,卻被一隻大手禁锢起來。
“江吟夏。”
一聲冷淡的呼喚,将她猛然從震怒中喚醒。
她不能上前,她此刻上前除了自投羅網沒有任何用處,甚至會暴露太子的身份。
她站在原地,低着頭不忍再擡頭看,可自始至終她都沒有離開,她聽着母親一聲聲痛苦的叫喚聲,鐵鏽般的血腥氣鑽入鼻内,近乎淩遲般的痛楚。
江絨雪,你看啊,你江氏一族受此屈辱,若你仍舊這般怯懦退縮,你何時能為家族昭雪?
所謂道德恩義,所謂私情自尊,比起等候父親死期,比起目視母親受辱,又算得了什麼?又能算什麼?
囚車使出京城,人群也漸漸散去,江絨雪感受到覆在她手腕的手快速松開,面紗下的面容一絲情緒也無。
“謝謝。”
太子聽見她近乎虛弱的一聲道謝,神色略有意外。
“嗯。”他輕輕應。
兩人重新回了馬車,面紗被扯下,才見她忍的通紅的眼眶,偏偏又執拗的不肯落下一滴淚,不同于去見她父親,她此刻甚至側開了首。
有時成長的代價就是如此,情緒的宣洩并無任何一絲用處。
江絨雪早已試錯過,太子不會因為女子刻意裝出的可憐而心軟,所以她沒有這樣做。
太子開口,“去将軍府。”
将軍府在大理寺左邊的仁和坊内,這條路同樣也是往刑場的方向。
江絨雪收拾完了情緒,才将臉轉過來,她眼睫濕潤,眸中印着水色,換了面紗她才道:“抱歉,我失态了。”
“無妨。”
倒不如之前那般冷漠,幾次接觸,江絨雪察覺得出太子和以往有很大不同。
江絨雪沉下思緒,三年前太子被推上戰場時隻有十六歲,她雖不知詳細,但卻偶有聽聞,大學士嶽靜林是他的老師,而上柱國大将軍陸平棋是他的母族舅舅。他當年被推上戰場,正是因為他為表兄陸小将軍錯判軍情之事求情。
傳聞天子震怒之餘,太子便被送去了戰場,三年征戰沙場,太子确實有陸家武将之風,建功立業。
也是近來梁朝與大齊議和,他才回到京都。
正思索間,忽然聽得馬車外一陣慌亂之聲,人群喊叫聲刺耳,馬車倏然停在了路中央,江絨雪扶住了車壁才勉強穩住身形。
刑場路上,人群實在是太多,今日懲處的大官想來名頭不小看,他們竟被堵在了人流之中。
而押送囚犯的車正在十字交界處,衙役惡狠狠揮舞着刑鞭,試圖為其開道。
“我兒冤枉啊!”
“青天老爺明鑒,我兒為修陛下青天道觀日夜不休身染惡疾,房梁倒塌之時甚至為救七歲嬰孩斷了一條腿。”
“他怎可以身替責!被替斬首!”
而哭喊聲卻是那麼的觸動人心。
百姓頓時一片混亂,驚呼聲詐起一片浪花,人人面露驚懼神色,遊移不定。
江絨雪不禁開口問,“今日斬首之人,是誰?”
車幔被撩到一邊,隻見商肆翹檐之外,官府牌匾清晰印在墨色牌匾之上。
任平生回答,“付家長子,付長忠。”
火色将雲霞染着一片燦色,赤橙餘光刺目,伴随着濃煙嗆鼻氣味,囚籠一瞬的火光詐起。
大齊皇帝信奉道教,舉國修建道觀,卻因修築最高之塔轟然塌陷死傷數人,被朝廷第一個推出來的便是付長忠。
哭喊聲還在繼續。
“陛下不仁!湘郡王殘害忠良,愚弄百姓,竟要我子以身殉罪!”
“上天知我子冤屈,甯願為其屍首收去也不願讓他死于嫁禍。”
一支利劍将其喉嚨一瞬貫穿,百姓激憤之心被眼前一幕陡然驚動。
火囚内,那道身影猶如神佛下凡,百姓一陣激昂,他甚至沒有一絲動彈,那赤裸的身軀盡是大大小小的傷痕,殘缺的一隻腿血迹斑駁,他神光無動于衷,好似背負千萬。
道觀高塔轟然倒塌之事被憶起,那道身軀頂在殘破斷壁之下,在其腰腹處留下一道長長疤痕,亦如鐵證。
他的身軀被火燃燒,化作碎金。
竟像羽化登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