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月長到現在還沒學會遊泳。
小時候跟家人到海邊,明明出發前做了心理準備,等要下水的時候還是發怵,抱着泳圈寸步不離。後來李茗給她報了個遊泳班,其他小朋友已經興奮地一個接一個往池子裡跳,而她顫着腿,為躲避水花有意識後退。
教練嚴格,也乏耐心,直接把她推入水池。
那是蘇月第一次知道何為窒息感。從此便對巨大、開放的水域敬而遠之,經年之後,打在身上的陰影烙印隻是稀釋,并未消除。
而此時此刻,蘇月再次體會到溺水的感覺,但沒有水漫過鼻腔的痛辣,隻覺自己是一條擱淺的魚,海浪淺淺拍打過來,身體随着海水潮起潮落。
除了濕,大概是因為被子裡熱烘烘的,蘇月還覺得渾身滾燙,仰着頭,迫切汲取空氣中稀薄的氧氣。漸漸加快的呼吸頻率把她帶回到彌散霧氣的夢境,望不到頭,但有白光指引。
她忽然想起和許翊回到榕城登山的那天。
青翠峰巒,層疊起伏,溪流彎彎曲曲伸向低處,水聲潺潺,泠泠脆耳。越往上,空氣越清新,水汽也多,路邊的最高處種了兩朵扶桑,隻為那一人而開。沿着密實的石階繼續向前,便能看到懸挂于佛廟前的鳴鐘,鐘聲古老沉重,回蕩于山林之間。偏有頑皮的人,對拉繩視而不見,壞心思去挑那敏感的鈴芯,破壞了原來的聲波規律。
蘇月被這一聲撞回現實,渙散的意識逐漸回籠,努力睜開眼去看他。
許翊手臂撐在兩側,額發間汗水淋漓,沿着标志的眉眼滑下去,滾落到她的身上,激起皮膚一陣癢。平日裡遊刃有餘的人蹙着眉,眼尾暗紅,帶着侵略性的眼神上下掃着。
蘇月被瞧得更熱,手臂挽住他後頸主動貼上去,迷糊間聽到一聲詢問。
“還難受嗎?”
蘇月點頭,而後又搖搖頭。
沒忍住噗嗤一聲,許翊難得笑得浪蕩,“這是什麼意思啊?”
“我……說不上來……”不知道劃過什麼地方,蘇月沒忍住哼唧一聲。
“抱歉抱歉,是不是疼了?”許翊立馬停了下來。
根本不是。沒了動作,感覺更明顯了。蘇月深吸一口氣,企圖用意志力去抵抗越來越強烈的反應,卻适得其反,蝕骨的癢順着神經直達大腦皮層,渾身血液都像在倒流。
沒過多久,蘇月就忍不住往他身上貼,想讓許翊覺察出她的想法。許翊挑眉,在昏暗中接受到信号,笑着俯下身。室内漸漸響起沒有規律的吱呀聲。
……
第一次鈴沒打太久,主要是兩人都新手上路,刺激性完全大于享受。
許翊撥開蘇月沾在脖頸上完全汗濕的碎發,把不知道什麼時候掉落的被子抱回床鋪,兩手研究怎麼打結。
蘇月仰躺在床上,細細地喘着氣,有點意猶未盡,歪過頭看他青澀得不行的動作,突如其來評價:“就這?”
“嗯?什麼?”許翊把綁好的東西丢進垃圾桶,坐上床邊,曲着手指蹭她眼角,慢悠悠的,意有所指,“那怎麼還哭了呢?”
餘光瞥着,蘇月立即聯系到這隻骨節分明的手剛才做了什麼,下意識往被子裡縮,“沒有!這是正常的生理反應。你被人打一拳也會痛得想哭的好嗎。”
“啊——”許翊拖着長音,聽着努力辯解但綿軟沒有攻擊力的聲音,也不計較她把毫無相幹的事混為一談,笑着輕撫她的皮膚。
“是痛死,還是舒服死了?”
“許翊你!”蘇月擡手想捂住他的嘴,可惜躺着,隻夠到了胸膛,手沒力地垂到他的腰腹上,“——你這話崩人設了。”
“那我應該是什麼人設?”
“冷淡,清高。”
前一個詞還稍稍說的過去,但清高是怎麼得出來的?許翊好笑,問她那現在呢。
“啊……”蘇月想了想,“挺熱情的,嗯。”
許翊沒忍住低頭親了下她的發頂,太可愛了。而他人還沒坐正,被子裡傳來動靜,便一把抓住,低低悶哼一聲。
“幹什麼呢?”
“摸一下不可以嗎?我剛剛都沒好好看。”
“行。”
話音剛落,許翊直接掀開被子進去,被子被隆起成一座小山,又從後背滑下去。
蘇月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被抱起來坐到許翊腿上,盡管剛剛經曆完那種事,但這樣直接面對面還是太過羞恥了。
“怎……怎麼了?”蘇月咽了下喉,悄悄擡眼才發現許翊眼神已經慢慢變暗,立刻閉眼低下頭去。
許翊牽起她的手,喉結滾動,“不是說沒好好看嗎?那看和摸一起吧,總不能讓我女朋友吃虧了。”
兩個活動同時進行沒多久,蘇月已經快受不住,伏在許翊肩膀求饒,“我錯了……”
“嗯?”身下的人随口應了聲,眼神迷離,癡癡望着她,動作沒停。
過了一會兒,蘇月瞬間繃直背。魚在急促呼吸,嘴唇因為喘氣變得有些幹澀,尾骨處多了被塗抹的濡濕。
親密意亂之際,蘇月聽到床頭櫃翻動的聲音,努力辨認那盒子上的字。
好複雜,筆畫好多,隻瞟到了一個“螺”字……還沒看清,盒子就被打翻在地,手上多了跟一小時前同樣被塞進手心的東西。
許翊後腦勺抵着床頭,喘息出兩個字:幫我。
蘇月把頭搖成撥浪鼓。明明剛才他都自己弄的。
不知道什麼惹得人輕笑,許翊領着她手撕開,輕飄飄将原來那話反送回去。
“一回生二回熟,我相信蘇老師這次肯定做得更上一層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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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後來,蘇月深刻體會到許翊破戒前無數次的“别惹我”是多麼有含金量的三個字,冷着臉評價高洋真是心地善良,居然能對許翊說出性冷淡這種不像樣的話,當事人聽後簡直哭笑不得。
不過也就那晚,後來還是恢複成日常模式。最開始幾天蘇月還沒完全緩過來,直接戴帽子躲他,連手都不讓牽,許翊一臉懵懂後知後覺博同情,哄了好久才重新獲得并排走的資格。
寒假将至,放假通知幾周前已經公布。雖然白底黑字說明了日期時間長短,但學生隻要完成所有期末考試,走完流程,就可以提前離校。
他們這個專業考試課安排滿,等結束最後一門,校園裡已經變得空蕩蕩的,校道兩側的百年樹木掉光了樹葉,一片凄涼。
今天終于放晴,暫時停了雪。兩人從圖書館出來往宿舍走,蘇月仰頭去看光秃秃的枝桠,寒風恰好從縫隙鑽進去,沒忍住打了個寒顫,立刻被許翊裹緊圍巾。
确定圍巾成功嚴防死守,許翊才牽着人繼續走,“過兩天就回去了。”
“嗯。”約莫是國慶回過一次,不是很想家。也是,家裡又沒人等她,“那你以往就在南佳過年嗎?”
“差不多,現在也會回鄉下,不過也就吃個飯,基本不會過夜。”
蘇月點點頭,表示理解,畢竟以前小時候回老家她也是鬧着要回去,不願意聽某些長輩重複的唠叨。想到什麼,蘇月歎息,“那我們是不是很難見面了,離得那麼近,我都不好騷擾你了。”
“誰說見不到。”
蘇月愣愣,下一秒被環到他溫熱的懷裡。
許翊:“要不要過來,就當是,陪我過年吧。”
你還需要人陪呀……嘶,好像有哪裡不太對。
反應了一下,蘇月大腦宕機,好半天找回聲音,“見家長嗎。好突然……”
許翊低頭瞧她,“緊張?”
蘇月如實點頭,“嗯。”
“這會兒怯場了?也不是第一次來。”許翊輕輕捏了下蘇月的臉頰,調侃,“平常怎麼不見你對我這樣。”
“那不一樣。阿姨我是見過,但你爸爸,按照一般家庭嚴父慈母的配對,叔叔會不會不太好聊天?”
許翊輕笑,聲音散漫,但又笃定地替她撫平冒出來的擔憂,“别擔心女朋友,自信一點,沒人會不喜歡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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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翊這話說的沒錯。蘇月剛放下輕挑細選的伴手禮,季沫儀就把人過來坐下,還往她手裡塞了一個很大的紅包。
蘇月丈量那厚實的程度,心下一驚,感覺這比伴手禮還貴重,客氣推脫,臉上多了赧然。季沫儀笑笑,說這是雙倍祝福,不用不好意思,随後引着她聊起家常。
一旁端上茶水的許翊看到蘇月攥緊的小手,揉着太陽穴努力憋笑。
深知蘇月慢熱敏感,所以他一早就發過消息,說女朋友臉皮薄,希望母上大人收斂一點别把她吓着。如今看來,季沫儀還是熱情過了頭,許翊自然無條件站在蘇月這邊,偶爾幫襯回應幾句。
好在并不是第一次見,蘇月緊繃的神經緩緩松懈。
但完全沒想到,讓自己徹底放松的另有其人。
許文澤提着公文包回來時,就見沙發上圍坐的幾人。蘇月幾乎是立刻站起來,禮貌問好。
見姑娘如此懂禮節,許文澤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抱歉解釋今天加班,回來晚了,沒盡到待客之道,說完先回了趟房間。
蘇月深呼吸了下,緩和剛才遭受的沖擊。
好像真和她想的不一樣。許翊父親雖西裝革履,但一舉一動都很溫柔儒雅,從容紳士。
蘇月聯想到了有着相似氣質的蘇烈。
飯桌上,蘇月最開始還坐得闆正,腰不敢塌下去一點。直到聊到了個人的興趣愛好,蘇月斟酌用詞,說私底下喜歡看書,偏好古典文學,其它也會看。
這不經意的一句,直接打開了話匣子。
許文澤開玩笑說自己是個老古董,在這個年代還堅持買報看報,還喜歡收集字畫,書房都快挂不下,一桌子隻有他喝了酒,後面喝高了,還“指責”說養了個不懂他的兒子,蘇月實在忍不住捧腹大笑。二人相談甚歡,其餘的許翊跟季沫儀都插不上話。
交談期間,蘇月偷空看了眼對面的許翊,明白為什麼那會兒他說隻需要發揮所長就好,其餘不用擔心。
親情環繞,暖光相伴,時隔多年,蘇月再次尋回團圓的味道,或者說,是丢失的來自家庭的愛的味道。憑借這一點溫暖,足夠熬過漫漫寒冬。而一向隻把吃飯當作進食任務的蘇月,也在飯桌上待了很久很久。
後半程,許文澤喝得臉都紅了,季沫儀佯裝嫌棄,讓許翊留下來陪着,随後拉着蘇月到客廳。
季沫儀擡頭看了眼父子倆,确保沒有耍酒瘋,撫摸蘇月的手背,“孩子,沒吓着你吧?”
蘇月笑着搖搖頭。
“他平常不這樣,可能今天太高興了。他們高興他們的,我和你說點别的事吧。”
“好。”
“我聽許翊說,你是不是生理期經常會痛經?”
蘇月聽到後臉緊繃了一下,“有點……”
“别緊張别緊張,我隻是确認,不要多想。許翊可能沒和你說過,我在醫院上班,專門看婦科,所以知道女孩子這一疼起來有多要命。平時呢多注意保暖,多吃點補充氣血的東西,比如什麼枸杞山藥,還有噢,少熬夜,我知道你們學習辛苦,也要注意避免過度勞累。
“對許翊談戀愛這事,我和他爸都比較開明,也知道你們有自己的節奏和方式,年輕人嘛,就是要趁着年輕好好享受世界,不要被生孩子婚姻一些條條框框給束縛住了。其餘的,阿姨要說的就一點,不管發生什麼,都要好好保護自己,你知道的,我幹這活見過太多讓人惋惜的例子。許翊畢竟是男孩,有時神經大條起來,一時半會兒可能沒法照顧到女生的情緒。隻要錯誤不在你自己身上,千萬不要因為考慮他就委屈自個兒。如果哪天這小子敢做出什麼大逆不道的事,你第一時間來和我說,我一定會好好收拾他。”
蘇月聽到身後飯桌方向那許翊忙不疊打了個噴嚏,收斂玩笑的神色,眼眶漸有淚水打轉,鄭重點了點頭。
季沫儀繼續傳授一些生活經驗,那一刻,蘇月慶幸自己遇到了這麼溫馨可愛的一家人,也很羨慕許翊在一直充滿愛的家庭中成長。
腦海中閃回和許翊相處的種種,蘇月在心裡再次肯定。
許翊本身就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然而再好的人,第二天就要被迫“抛棄”她。
蘇月難得睡到中午,醒了才發現許翊一大早發的消息,說今天要回一趟鄉下,因為去年備戰高考時間太緊沒有回去,家裡老人年事已高,今年實在推脫不了。他也是昨晚快睡的時候才被通知這事,給她發了好幾個跪地的表情包。
蘇月自然不會在這方面計較,手指敲着屏幕:【那今晚能回來嗎?】
對面應該在忙,過了十分鐘才回複:【不一定。】還死皮賴臉在後面跟問一句:【想我了?】
Spearmint:【誰想你了,不才幾個小時沒見?你就好好陪陪長輩吧。我就守着電視機一個人過大年初一好吧,昨晚吃飯都沒來得及看春晚呢。】
X:【噢,這樣呀。】
隔着屏幕,蘇月都能想象到許翊欠了吧唧的樣子,笑罵了幾個來回,知道許翊估摸着在走親訪友,說不定還是偷摸回的消息,對話很快就結束了。
夜幕降臨,樓下廣場除了不缺席的廣場舞,還多了摔炮聲響。
蘇月窩在沙發裡,摁着遙控器換到春晚重播頻道,靜靜欣賞着往年覺得無聊的節目。
又一次解開手機鎖,消息欄裡多了不少新年祝福,唯有置頂一言不發,最後一次談話時間還停在中午。
蘇月手指揪着抱枕邊緣的流蘇,歎氣。
哼,才沒有想他,又不是離了他不能活了。
但是怎麼才八點多啊,明明已經看了那麼多歌舞表演了。
不甘心再撈起一旁的手機。還是沒有。
蘇月翻閱上午的聊天記錄,推測許翊來回一趟需要的時間,估摸這個點應該是不會趕路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