蟾宮高懸,月色清冽,厚厚的雲層被朦胧的月輝穿過,像是梨花的片片花瓣,拱衛着高天之上的月弓。
從天穹上落下的雪花正如這花瓣散開的萬千飛絮,無聲地飄落到紅塵人世間的每一片角落,慢慢堆積。
荒涼的廢棄之地剛剛經曆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坍塌,此時正是萬般聲響皆寂,隻餘風音之時。
至于魈心中這重要之事,那當然是妥善安置好這少年。
魈看着他身前的半大少年,有些不确定能否将探索情報的重任交到他身上。但事已至此,他沒有更好的選擇。
他們隻不過是第一次見面,就定下了契約。如果除去後來的遇襲的話,這一切都如此順利,而這冥冥之中也印證了魈的預感。
身為仙人的他擁有的預感往往精準。
正如他以往所預感的夜叉的下場那樣,他們夜叉一族果真都不得善終,與業障同歸于盡,這便是他們夜叉一族的“天命”。
若是以前的他,哪怕局勢再如何急迫,哪怕他察覺到了這個少年擁有才能,也不會同他簽訂契約吧。但他冥冥之中的預感是這位好似同他一樣與人世有所隔閡的少年終将會帶來最終的——真相。
所以,不如順應自己的六感,嘗試着去接觸一下這位少年。當然,魈不會長久地與這個少年相處,仙人的氣運并非凡人脆弱的身體乃至靈魂所能承受的。更何況……他還身負業障。而這,也是他當初剛從昏迷中醒來,便離開了中原中也的原因。
他和中原中也共居一室長達一月之久,看樣子中原中也沒有受到任何不利的影響,這也算是萬幸。
“亂步還想再吃幾盤杏仁豆腐。”亂步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又撥了撥剛剛在空中被風吹亂的頭發,發出了吃貨宣言。
魈沉默着再拿出幾盤杏仁豆腐遞給了亂步,亂步立馬像小倉鼠一樣鼓着腮幫子吃了起來,一臉幸福的神情。
魈的乾坤袋裡的菜品隻有這一種,但數量之多,幾乎可以堆成一座小山。
這都是因為空,他知道他在吃食上的偏好。這位異世旅者對待朋友有着體諒一切的溫柔,又不乏不輸于他那耀眼奪目的金發一樣的溫暖。
隻是,偶爾空會有些過于熱情。比如,他會時不時來到望舒客棧拜訪他,于是順手就帶上了好幾十份杏仁豆腐作為見面禮。
魈不重口欲,哪怕是對待難得有些喜愛的菜品,他也隻是偶爾才多嘗一口。于是,這杏仁豆腐便在專用于儲物的乾坤袋裡越積越多。
将其轉交給需要它的人,也算是不負了空的心意。看着亂步滿足的小表情,魈在心裡想到。
他轉身看向遠處的廢墟,在那之下埋葬了許多屍體。但哪怕是經過了高樓倒塌一事,死去之人也遠遠少于方才死于内鬥的人數。
再添殺孽,并非我願。魈閉上了雙眼,連歎息都因心中有些郁結而埋回了肚子裡。
魈不想推卸責任,哪怕造成這些死亡的直接推手并非是他,他也不免把這些因果都攬到了自己身上。
待心緒平靜,他再次睜開眼,對亂步說道:“今日一戰之後,想必他們會安分許多。但你恐怕已經進入了他們的視野之中。”
亂步終于把眼神從杏仁豆腐上移了過來:“但是,魈會保護我的吧。”
魈沉默了一瞬然後說道:“是。”
亂步立馬有些雀躍地說:“那亂步就繼續吃了。”遂繼續投身吃貨大業。
果然還是人類幼崽,缺乏警惕心,魈有些頭疼。
于是他本着讓這個少年提高點警惕的心思繼續說道:“盡管如此,你仍需謹慎。仙人的氣運并非凡人所能承受,我與你總歸要保持距離。我不能時時看護于你,若是敵人發現破綻,大可在你召我之前,先下殺手。”
魈說完,就覺得有些後悔了。或許從一開始他就不該嘗試接近人世,更不應該去往鬧市,要不然也不會遇到這個少年,也不會讓這個少年卷入他和黑手黨的紛争之中了,若是這個少年因為遇到他而……
魈垂下眼睫,忍不住握緊了自己的手,果然不該心存僥幸,身負業障的他怎能……
天空飄落的雪花突然停滞在了半空中,月輪被烏雲遮住,曠野之下,再無半點月光。
縷縷清淺的黑氣從魈的體内溢出,如煙霧一般,在黑夜的掩蓋下悄然出現。血腥的黑暗如附骨之疽迅速又隐蔽地将魈包圍其中。這黑霧如此淺淡,卻又暗藏冷冽殺機。
隻一眨眼,眼前的景色便猛然轉換。
魈看到了曾經的同伴笑着向他招手,這美好到讓他不敢觸碰的畫面卻在轉瞬間如同破碎的玻璃般崩碎。
上一秒還豪爽大笑的戰友們一同坐在火堆邊暢想未來,下一秒卻滿臉血迹地倒在冰冷的地上。
天真爛漫的幼童互相打鬧,卻絲毫未曾察覺頭頂陰暗的天空如同虛假的紙殼被戳破,以無法挽回的趨勢向大地傾倒,仿佛下一秒這鳥語花香的大地便會毀在天空的壓迫下。
……
一幕幕的“美好”被接連毀滅,這些畫面轉換之快,隻留下色彩最鮮豔的“紅”殘留在視線之内。
這大片大片的色彩仿佛要浸透他的眼睛,再不留半點清光。
『為什麼……為什麼要殺了我?』
『坎瑞亞才不會滅國!!』
『我要永遠地詛咒你!!世世代代,千千萬萬,亘古不變。』
『請……再看我一眼。』
『為什麼……我要承受這種痛苦?媽媽,我好害怕。』
『哈哈哈,絕望吧!唯有瘋狂!唯有瘋狂!』
在魈的意識深處,被束縛于層層業障中的他開始急促地喘息。
“唔嗚……呃啊……”
一縷黑暗慢慢地從下往上延伸,緩緩地來到魈的脖頸處,白皙的皮膚被黑暗盡數掩蓋,魈禁不住洩露了一絲痛呼,但又立馬被他咬緊牙關咽了回去。仿佛無處不在的壓迫從外往内地侵蝕,試圖一點點撕碎他的防禦。
『和我們一起……沉淪吧。』
就在這時,亂步滿不在乎地揮了揮筷子:“今天亂步還在擔心自己會餓死在大街上,至于黑手黨——那都是之後的事啦!”
亂步的聲音傳進了魈的耳中。
魈混亂的腦海裡本能般地觸發了一些想法。
旁邊還有人……
不能……傷害到他人。
血腥的幻象隻是眨眼間便退去,快到讓魈差點以為方才的幻象隻是錯覺。
他看向了亂步,亂步此時也停下了進食,正仰頭目不轉睛地盯着他,那雙翡翠般的眼睛如春日裡的湖水,如此生機勃勃,獨具少年人的鋒芒。
這片淺淡的綠色,讓魈恍然想起了曾經在荻花洲吹響笛聲,将他從業障中拉回的溫迪。在後來的大戰中,他明白了這位恩人,正是蒙德的風神——巴巴托斯。
他竟然在一個凡人的身上看見了風神的影子,魈覺得這可能是自己太過憂思故人的緣故。當然,可能也不乏是方才之事與過往有些許重疊的原因。
沒有鎮心散的壓制,業障的侵蝕仿佛更嚴重了,再加上剛剛才使用了力量,硝煙的氣息在他心緒不穩之下竟勾出了他體内的業障。又或者說,心緒如此易亂本也是因為業障的影響。
在兩人長久的對視之中,魈撤下了臉上的傩面,威嚴駭人的傩面化為片片翠光消散,出現在了魈的右腰上。
清冷的月光終于又再次照耀到了這位少年仙人俊秀的臉龐上,明明方才還經曆了那樣的痛苦,現在他臉上卻是一片淡然。
“剛才……那個黑乎乎的東西讓亂步感覺很不妙哦。”
果然,這個少年看見了方才他陷入業障的那一瞬間,雖然他陷入其中的時間極短,但是那一刹那的危險是無法忽視的。
比起遮遮掩掩,他幹脆直接向這位少年說出其中險惡:“我雖為三眼五顯仙人,但我既非招攬富貴、庇佑世人安康的福星;也非手握仙道,高居在絕雲間的聖衆。*”
微風吹拂過魈耳邊略長的頭發,也将他的聲音揉進了漫天冷冽的霜雪裡。“我乃守護璃月的降魔夜叉,日日夜夜以靖妖傩舞之儀殲滅從魔神殘渣中滋生的魔物。”魈的聲音有些缥缈,他好像回憶起了曾經斬妖除魔的漫長經曆。
“魔神的力量非比尋常,憎恨與執念也非常人可及。斬殺從它們殘骸中滋生的穢物,那些憎恨便化為碎片,污染精神。*要消滅這種恨意,必須背負它們的……”
魈閉上眼,輕聲說出那個與他糾纏已久的詞語。
“業障。”
千年的空遊惡鬼之苦,經曆時間的沖刷便隻留下了短短二字。
心裡感覺悶悶的,奇怪,為什麼?
漫天的雪花下得越來越大了,江戶川亂步感覺自己的視野有些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