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證帶了嗎?”
“帶了,在這裡。”
“太好了,有學生證是免費入園的。”
我們兩個人踩着那層地毯似的、沙沙作響的枯葉,所經之處的樹木變成了稻草一樣的火焰,是很有層次感的分布,金黃色、黃褐色、橘紅色、血紅色,甚至還在某個枝頭看到了罕見的十月櫻。陽光暖融融的,秋意正盛。秋風入懷,清新幹淨的空氣裡摻了草木的香氣,充盈着我的肺腔,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忽然覺得整個世界都明亮了起來。
不過我還是低估了京都的紅葉季,雖然遊客量比不了清水寺,但人還是不少,一路上我就被多次攔停。
“請問您知道最近的洗手間在哪裡嗎?”
“從這裡去金閣寺的話要怎麼坐車比較好呢?”
“不好意思,請問能請您幫我們拍一張照片嗎?”
在草地旁邊有一個,在那個方向,走過去大概三分鐘的時間吧。
嗯距離有點遠、似乎是不太方便呢,需要坐公交車過去,路線需要我寫下來嗎?
鏡頭裡看着有點拘束啊,兩位要靠近一些嗎?頭可以靠在一起哦,很好很好,就是這樣,我數到三二一的時候再笑,這樣笑容會更加自然。
我不會覺得反感,因為在神社工作的時候時常需要和陌生人打交道,隻是不知道為什麼,今天遇到的人跟我說話的時候都分外謹慎,好像生怕打擾的樣子,但是又會忍不住往我這個方向多看幾眼,我想應該是因為我有這位在的緣故吧。
“那個……需不需要幫二位也拍一張照片呢?”
還沒等我回答的時候,我就聽見幸村說話了:“麻煩您了,隻拍兩張就好。”
幫忙拍照的是一對小情侶,小姐姐笑得心花怒放,把我剛才的指導全部悉數還了回來:“不麻煩不麻煩,哎呀原來你們已經牽着手了——拍好了,再換個姿勢吧,小哥你把手搭在小姐的肩膀上怎麼樣?啊啊看起來真般配呢!”
“我也這麼覺得。”他說。等等,這種時候不是應該謙虛表示一下“哪裡哪裡”體現一下美德嗎?不過看着他笑着道謝的側臉,我又覺得或許這樣也不錯。
路上幸村拾到一片很好看的伊呂波紅葉,拭去葉片上的塵埃,說要回去把它洗淨、然後晾幹,用過塑紙封好,給我做成書簽。書簽也是他經常送的禮物,我不知道那些花瓣和落葉是去哪裡找到的,又是怎麼被保存着這麼完整,就連搭配都很講究,讀《悲慘世界》的時候送的是鸢尾花,讀《藍花》的時候送的是矢車菊,而現在的楓葉書簽,估計跟我最近在讀的川端康成的《美麗與哀愁》有關。
“不過最後這些書簽都會被拿去夾進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書,我知道的,因為真弓是他的忠實信徒。”他把那片葉子塞進了和服的衣袖裡,然後幫把我垂落下來的發絲細細整理好,換了個話題,“明天就要回神奈川去了。”
“是啊,時間過得好快,下次像這樣單獨在一起又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他低下聲音:“今晚還需要我過去嗎?”
我趕緊點點頭。事情是這樣的,本來我就是夜貓子,在準備大賽的這幾天,腦子裡更是因為一直想着創作興奮得睡不着覺,幸村晚上會趁大家都睡着了以後偷偷到我房間裡來陪我聊天解悶,全都是關于俳句的靈感,我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理解,就隻是自顧自在說,因為我也隻是需要一個聽衆來幫我整理那些太過雜亂無章的片段。他等到我說到累了、真的睡着了以後才會離開,至于是什麼時候離開的我也不清楚,因為醒過來的時候身邊已經空蕩蕩的了,仿佛我也跟詩人諾瓦利斯一樣,幸村是我夢見的那一朵美麗的藍花。
但是這次我不小心睡着了,晚上從湯屋回來以後我本來想看着書等他過來的,可是眼皮越來越沉重,甚至想把手裡的書翻到下一頁都做不到,就這麼沉沉睡了過去。
我最後是在一陣輕微癢意的刺激下醒過來的,看清楚的時候才發現是幸村拿着早上撿來的楓葉在戳我的臉。入夜以後,月光淌過障子窗格時,榻榻米上便浮起粼粼的銀鱗,它們浸潤在少年身上的樣子會讓我想起傍晚被奶奶晾在廊下的和紙。
“該睡的時候不好好睡覺,現在又睡得這麼香,是在捉弄我對嗎?”
“我……”
“窗戶也忘了關,被子也沒蓋好,這樣會着涼的。”
“嗯嗯,現在就去關上。”
“别去了,”他卻捉住我的手,“現在月光很好,我想好好看着你。”
“我現在的樣子和白天有什麼區别嗎?”
他溫熱的體溫正沿着榻榻米的棋盤格線緩慢蠶食我冰涼的膝蓋,一個輕輕的吻落在了我的額頭上:“真弓難道沒聽說過一句話,叫做‘燈下看美人’嗎?”
我不知道此刻我在他眼裡是怎樣的,但是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樣子,他靠近我的時候,膝頭堆疊的羊毛毯邊緣也跟着垂落,正與從檐廊偷渡進來的夜風玩着捉迷藏。我床頭那盞鐵鏽色座燈吐着鵝黃光暈,燈罩裂痕裡漏出的細線恰巧纏住他,像給他蒼白的皮膚系了條蜜漬的絲帶。
真是的,到底是誰在看誰呢?
“要是還是很困的話,我們做個遊戲吧?”他打定主意不讓我睡着,楓葉在他的手裡轉來轉去,“是找葉子的遊戲,一個人把它藏在身上,另一個人負責找出來。”
“雖然這個遊戲聽起來用心險惡,但是基于是在挑戰我。”我答,“好吧,你先藏。”
我看到幸村笑了一下,把葉柄卡進鎖骨凹陷處。亞麻布料被食指勾起又彈回的瞬間,那片赤紅順着皮膚紋理遊進陰影裡,像日暮時分沉入溪流的錦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