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玻璃上貼着的“走行中請注意安全”在發呆,覺得再細膩的詞彙都形容不出我此刻的感覺。就好像坐在一個明亮的窗邊,對着一張紙寫寫畫畫。
幸村精市喜歡的人,是我。
這句話從筆尖冒出來,劃掉。冒出來,劃掉。再劃掉。再劃掉。紙張被戳破,浮現出脆弱的毛邊,就好像回到了還在讀中學的那個下午。
“……然後啊,我就和她分手了。她總是有事沒事打電話過來,煩得要死;還說什麼想見我的朋友,但是就她那個樣子,能兩個月不間斷和不同男生約會的人,也太上不了台面了吧。”
“喂,當初不是你小子追的别人嗎?”
“當時是她為了我直接和前男友分手,不斷暗示我有機會,都送到我嘴邊了,我想,不玩白不玩。隻交往了一個月就分手,這種不能算前女友吧。”
“當然不算啦,”男生們笑着接嘴,“這種一看就是玩玩而已,不是認真的。”
“要說認真的話應該要找宇賀神那種的吧,脾氣好性格好,比較拿得出手。”
“快去娶了她吧,這樣你老婆晚上和你睡覺的時候會穿巫女服哎。”
“喂,宇賀神,聽見了嗎?佐藤要和你告白。”
幾個人尖叫打鬧起來,把我手裡的水性筆撞飛出漂移的斜線,卻在教室門口噤聲,以犯人對待獄卒的姿态向路過的老師問好。老師還沒走遠,又迫不及待用手和嘴打出下流的手勢,笑作一團。
彼時班上和我關系最好的女生叫做相川藍,我知道她暗戀這個叫做佐藤的男孩子已經兩年了,在她的口中,他是個一米八的大高個子,會說三國語言、籃球打得很好、笑聲爽朗眼神裡有陽光,我估計這也是她第一次看見他的真實面目,否則怎麼會臉色整個發白呢?厚厚的書垂落在她的膝蓋上,捕獸夾一般咬着她的手指。我突然也感到失魂落魄。如同胃酸上湧,緩慢而細密地燒灼着食道和咽喉。
不可思議,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學校裡這些為了女生的内衣顔色而吵得上蹿下跳的人,在進入社會後就變成了那些通情達理的人,就算看到了譬如女性被丈夫家暴之類的新聞,表情也不會變得生動半分,而是覺得“那是别人的家事吧,我管不着”。對不起,神明大人,每當我看到這種人的時候,我總是沒辦法保持一顆平等心,總是不自覺地把他們比喻成一款最低級的僞劣産品,否則怎麼會連在青春期這種被稱為“保質期”的時間點都撐不過,就開始發黴變質了呢。
我握了握手裡的抹茶拿鐵,不行,太燙了;而小藍手裡的冰鎮藍莓汁,分量和溫度都是那麼恰如其分,剛剛好。
“喂,你……你有病吧?”被潑了一身的男的不敢相信一般地看着我。一瞬間,整個教室裡空氣全面凍結。
“怎麼樣?沒想到我脾氣還挺爛的吧。”
我感覺自己像金魚一樣噗地一聲笑了出來,氣泡從整個死氣沉沉的空間裡飄起來。我在衆目睽睽之下回到自己的座位,從桌肚裡抽出書包,任何人叫我我都沒有理睬,背起包走出教室,把男生氣急敗壞的咒罵關在門背後。直到走出校門口都沒有任何人阻攔我,也許是我的姿态太過光明正大了。
從那以後我沒有再收到過來自任何男生的告白,可能名聲在外,不過我絲毫不後悔,要說後悔的話,也隻是後悔不該糟蹋小藍的果汁,但是後來我可是聽她整整哭了一個晚上,也算是扯平了吧。
抱歉,在被人告白這麼美好的時刻想起這些插曲,我知道的,雖然我開學以來經曆過的兩次告白都太超過規格了一些,前有A君吃了我幾個豆大福,就莫名其妙地發動閃擊戰猝不及防大告白讓我當他女朋友,輕浮!現有眼前這個B君,請我來到這麼一個上不來也下不去的地方,還問我“Yes or Yes”,卑鄙!
不對,仔細一想,這一整件事都是一個巨大的圈套。首先,這條觀覽路線光是全程将近六千米,乘車時間就要一個小時,完完全全就是兩個人單獨相處的空間,這個時候跟你告白,是無論如何沒辦法逃脫的。這是我眼含熱淚的經驗教訓,朋友們,以後有男生約你們一起看星星的時候,一定要提高警惕了——小小的親切,大大的陰謀!
但是,我知道的,能感受到的,兩個人所想要傳達的東西。特别是精市同學,老實說,突然出現這麼個任何方面都超級無可挑剔的對象,跟你說,他想要給你提供的,是結合了愛情友情親情甚至某種更具超越性的愛意與理解,會拒絕的人一定是傻瓜吧。
可是,我想我就是那種傻瓜。我知道自己對眼前這個人抱有一定程度的好感,但是那種感覺還遠遠沒有到想成為戀人的“喜歡”,我不會否認我以後會喜歡上他的可能性,那個時候我也會誠實地跟他說的,不過他這麼受歡迎,那時候可能已經跟兩情相悅的女孩子開始交往了,那我也會非常發自内心地祝福他們的。雖然不敢妄自揣測他的人生計劃,但是如果要在我們神社結婚的話,我一定會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看在我倆這樣的交情上,就打個九五折好了,不要說我黑心哦,是以後他這種身價的人應該也不會跟我計較這麼多吧!
好了,以上就是我的真實想法,我沒有任何删改地将這一切說給了我的告白者。他聽得很認真,過程中,他問我,要不要握着他的手,我很感激。
“今天晚上是不是有幾率能看見流星雨?”
“對,是寶瓶座的伊塔流星雨。”
對呀,這才是我們此行的目的呢——探索宇宙!通過春季大曲線去尋找春季大三角、冉冉升起的與月亮相會的土星,還有等待一場不确定的流星雨。
“你的手指好像有點冷,還是穿得太少了嗎?”
“别擔心,我隻是有點手腳冰涼體質,而且現在身邊坐着你這台供暖機,我好多啦。”
他把我的右手塞進了衣服口袋裡:“樂意效勞。”
我們的觀覽車仿佛正在穿越銀河。而我們手牽手,凝望着眼前的宇宙。遙遠的輝光透過車窗,灑落在我們身上,星河寂靜而遼遠,密集的地方聚攏成淺色的波光,稀疏的地方裸露出深色的河床。這時候如果來點音樂就更加有氛圍了,于是他向我遞來了耳機的另一半。
列表裡是一首英文歌,曲調柔緩深沉,如同流淌的暗色絲絨。
What a melancholy astronautic man
一個憂郁的宇航員
You know that you're falling without a place to land
你知道你在墜落但沒有地方降落
歌名就叫做《一個憂郁的宇航員》。
聽了幾句我感覺我已經深陷其中,并能跟着節奏輕輕搖擺。卡座并不寬闊,我的膝蓋偶爾撞到他的膝蓋,像不規則的混沌擺,讓我在冥冥之中感應到了某種無序與規律。
歌詞一直在重複着那個唱段。
Round and round and rou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