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漱擡頭,隻見煙迷濛濛湖上,飄着堆争食傀儡。人人前遮後擁赤兇紅火,個個足踏青叢履倒立而行。腕間套紫膠鎖,藍櫻葉盡情飄揚。手裡木棍成對,圍着吃肝小俑頭。白蠟長杆湊雙,簇捧着不老歲容。
那群倒立貨懷中抱着一口镬湯的镬,緩緩朝木筏行來。那臂彎裡的镬兀自絮絮叨叨,像在說着未了的心事。真是水上大蟲堵水,夜間新煞去迎親。
殷漱低聲道:“噓!我們安靜,不要驚慌,放心前行,他們沒頭,看不見我們。”
老伐翁抱杆顫抖:“不行啊,老頭我吃不消。”
胡浟浟帶着擔憂望着前面,眼眶紅了紅:“怎麼辦?怎麼辦?”
老伐翁目瞪了,口哆了,連連搖頭道:“老了,老了,倒立不行,倒立吃不消,不如投水,省得再受這個氣的驚吓。”
殷漱看一眼老伐翁道:“既如此,恕我無禮了。”
話落,錘中玄光乍現,那一道清輝将老伯和胡浟浟籠住,身形一晃,竟作一縷輕煙,斂進錘了。
殷漱輕轉錘柄,立于木筏前頭,執竿輕點水面,木筏緩緩前行,水聲潺潺。
那群倒立貨緩緩來,腳步忽頓,似覺前方有物攔路,粗聲炸怨:
“大半夜的倒立在此,你們這些貨走路的聲響能不能輕些!吵得我連吓人的心思都沒了!”
“我在此倒立了一整晚,連個活人的影子都沒見着,這業績怕是又要完不成了!”
“他娘的!睡覺便睡覺,轉什麼身,還打呼噜,聲音比我這貨叫還響亮!過不去!真是見絕了!”
“這鬼地方讓我倒立,連個換班的影子都沒有,再這般下去,我可要罷工了!真是怪事,怎的過不去!”
“你這衣裳怎的還是去年的款式?倒立也須講究些體面才是!”
“莫提了,送來的盡是些過時的貨色,連個像樣的牌子也沒有。”
“你們又來聒噪我,我隻想靜一靜!”
“你道我願意?這裡隻咱們幾個,不尋你說話,卻尋誰去?”
“你瞧那邊,好歹還有些月色,咱們這兒連月亮見不得了。”
“不如咱們去求個恩典,換個洞穴住?”
殷漱隻覺這堆偶人有些意思。
倒立夜為了迎接“授靈會”,這日墓門大開,平時報廢的木偶傾巢而出,四處找樂,生人與木偶難辨。尤是此夜出門,撞見怪異之事,較平日更甚。
殷漱心裡琢磨着,阿音這玩意兒,擱久了沒使喚,都快鏽住了。
這湖裡穿行,正好拿來磨磨,亮堂了它。
隻見周遭倒立貨愈聚愈多,手裡提镬,镬中綠火幽幽,追逐喧鬧不絕。
更有無腳貨于草叢中尋覓木肢,真是倒貨蹦迪,陰氣森森。
木筏緩緩過湖,殷漱暗忖連阿音都膽小了,意欲躲脖子裡了。
正思量間,忽覺身後異動,回頭一望,卻見那後生已悄然坐她身後。
殷漱溫言道:“你怎麼啦?”
阿孽一手托着笠檐撐腮,道:“我心中十分懼怕。”
“莫怕。你在我身後,自無邪祟能傷你分毫。”
“好,”那後生聞言,微微一笑,并不說旁的言語。
殷漱望着那群倒立貨飄河過去了,松了一口氣。
那後生餘光瞥着那群倒立貨,紋絲不動。
過了會兒,木筏緩緩動了。
那後生望了望懸在半空的錘子,問道:“這位姑娘,不光精通輕功,還精通制怪門道,絕非泛泛之輩,也是修行之人?”
殷漱道:“談不上精通,略會半些點兒,你好點了嗎?”
那後生過來她的身側,坐了下來,掌底托着下巴:“還有些怕。”
“沒事了,它們走了,别害怕,我不會讓你受傷,”殷漱望着前方湖水草叢間流螢飛來飛去,燦爛點點,漂亮非常:“你看,你看,那邊一閃一閃的光點,像星星掉下來似的,你抓過嗎?”
後生道:“以前我捉過幾把螢火蟲,養在紗籠裡,挂在樹裡,當真有趣。”
殷漱忽然想着憑申屠曛的手藝,定會親縫紗籠:“很美,是不是?”
後生笑道:“你當真想看,我一抓就準。”
殷漱微笑道:“你又不是小孩子,怎會有這般好耐心,去捉把螢火蟲來玩,”接着她又問:“那群螢火蟲後來怎樣?”
後生笑道:“拿來挂在帳子裡,滿床亮堂堂,躺在星河裡的樣,再一睜眼,閃啊閃,每顆星星都有自己的位置。”
殷漱道:“你真會玩,你抓了多少隻?”
後生笑道:“捉了幾千隻吧,我睡在露天裡,半夜裡醒來,見到滿天星星向我眨眼比放在蚊帳裡有趣。”
殷漱道:“你挺有主意。”
後生微微一笑,起身,拿着黑笠,兜了一圈,隻是一圈,就把螢火蟲裝在裡面了。
殷漱就這麼看着他,他就這麼轉笠捉螢,忙了好半會兒。
螢在黑笠中跳舞。
殷漱道:“可惜隻能看一會兒,也隻能看一晚了。”
後生笑道:“螢火蟲到天冷,還是會都凍壞的,隻不過早壞幾日,那又有什麼幹系?”
殷漱道:“嗯,世物無常,難逃生老病死,超脫輪回亦非壞事。”
後生道:“是啊,不用自擾,迷途放逸,困境自忙,無須拘泥。”
此時,殷漱忽覺前方異樣,定睛一感,竟是自己那隻流動的眼珠。那眼珠沾染不幹淨的煙物,困不住眼眶,時不時脫出,擡手摸了摸眼睛,心中憂來。
正欲開口,忽見木筏飄至岔口,三條漆黑水路,急忙攥竿,止住前行。
一條生着扁擔草,一條生着燈籠草,一條水葫蘆,須得仔細斟酌。
殷漱分不清這三條水路該走哪條,才最穩妥。
忽喚阿音來,化為一根指向針,心中暗忖:“不如轉上一轉,天意為何。”
于是,自罍中取盤,隻手把針握在手中搓了搓,鋪放盤中,她起身閉了眼睛,口裡念着: “三更明月紡銀紗,一針線,兩步跳,三針縫在影子下,光斑光斑快醺上。”
木筏一晃,她在月光下念訣時,前方出現光階,随即踩踏自己的影子,踩到第三步時,前方又突然出現一道懸浮的銀階,隻是光階很快融化。
睜開眼時,盤中指針轉動,最終指向後退方向。
殷漱掇起一看,默然無語:“落跑?不成?”
再念踩一次,依前指向後退。
兩次皆為後退之擇,豈不是前方水路都是死路?
殷漱無奈道:“阿音啊阿音,你跟了我這許多年,怎的也退化成路癡了?有人看着呢,好歹與我些顔面!”
于是,她雙手一陣猛轉,又端盤一看,依前指向後退,這阿音竟變得恁膽小了。
殷漱決定不再費力使它。
這時,那旁的後生忽然道:“不如我來試試?”
殷漱心想,左右試不試也無甚差别,便将針盤與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