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儀殿的地上鋪滿了紅線氈,初跪時并不覺得硌人,可跪久了膝蓋終究有些受不住。
燕皇後透過奏疏的上沿看了一眼蕭季绾,隐隐露出詫異的目光。已經過了一個時辰,蕭季绾依舊端端正正地跪着,面上已經開始泛白,可她連脊背都不曾彎曲半點。
燕皇後從不知道一向嬌生慣養的蕭季绾竟還有這等定力。
“殿下,公主已經跪了一個時辰了,”鳳台令覺察到燕皇後的心軟,便好心提醒,“公主年紀小,受不住。”
燕皇後等的就是一個台階,她将奏疏重重拍在長案上,頗為嚴厲地開口,“年紀小?都知道用公主的身份打壓宮人了,孤看她威風得很!領着一個罪婢強出掖庭,連掖庭令都攔不住她,蕭季绾,年歲漸長人也能耐了啊!”
蕭季绾目不斜視,姿态倔強得很,挺直的脊背如一棵甯折不彎的雪松。她這副模樣讓燕皇後方消下去的火氣噌的一下再度被點燃,燕皇後拎起長案上的一沓宮規,“知禮,你去,讓公主好生看看,看看宮規上是如何寫的!”
鳳台令依言将宮規捧至蕭季绾面前,雙膝跪地将宮規展開予她看,“公主請過目。”
蕭季绾懶散地動了動眼珠子,目光還未沾上宮規的邊緣,就移開了,“兒背過宮規,知道裡頭寫着什麼。”
“知道裡頭寫着什麼,還敢做出這樣的事!”燕皇後怒火中燒,“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蕭季绾半擡着頭看向燕皇後,脖頸仰出倔強的弧度,“兒知道,但兒不服!”
燕皇後閉了閉雙眸,按下滔天的怒意,再開口時話語變得和軟,“阿绾,你是大晉公主,自當恪守宮規,一些小事阿耶阿娘縱着你也無妨,但你不可沖動行事以至于擾亂宮規,何況阿娘已經答應你,好好思慮你所請求之事,為何幾日你都等不得?”
“離阿绾所請已經過去了一旬,阿绾等的,妧娘等不得,”燕皇後的态度一軟,蕭季绾莫名覺得委屈,“妧娘在掖庭備受欺侮,實在可憐,甚至不願求生,求阿娘明鑒。”
燕皇後的目光掠過蕭季绾側後方的妧娘,“不願求生?那就是想要自戕了?叫妧娘是吧,擡起頭來。”
妧娘自入殿後就一直伏倒在地,皇後之命不得不遵從,她雙臂用力微微支起上半身,低垂着眼眸,目光并不往上首處瞧。
對着蕭季绾時,燕皇後有所顧念因而壓抑着怒氣,可對妧娘燕皇後就沒什麼顧忌了,她半含着下巴,鳳目微微上挑,平靜地問,“妧娘,你可知宮人自戕是禍及家人的大罪?!”
“阿娘!”
“孤沒讓你開口!”燕皇後目光緊緊鎖住妧娘,“你說呢妧娘?”
妧娘傾身再次伏倒。
蕭季绾未曾見過燕皇後在朝堂上的模樣,被這飽含“千鈞之勢”的一聲唬住,眼淚搖搖欲墜,想也不想便開口道,“阿娘,您讓妧娘如何開口?她兒時生了病,從此口不能言,再者,她根本無家人可以禍及,這您是知道的,慕容氏……”
“公主!”鳳台令情急之下打斷蕭季绾的話,“公主是童言無忌。”
蕭季绾如被人當頭一棒,心知自己說錯了話,清醒是清醒了,可她也知事情被自己摻和到這般江河直下的田地,若今日不能讓妧娘從掖庭脫籍,日後便再也沒有機會了。
燕皇後一言不發地等待着,她預感到蕭季绾還有話說,同時看向妧娘的目光多了幾分複雜。
蕭季绾行了一個正旦之日叩見帝後才會行的跪拜大禮,緩了緩心神,鎮定地說道,“阿娘容禀,兒數次出入掖庭都看見妧娘在被人欺侮,兒覺得不會是巧合,那便是妧娘經常被掖庭宮人欺負,這才令兒次次都能撞個正着。阿娘在宮規上明令禁止宮人私下互相欺侮,說欺侮之風若不絕,則怨憎之氣便會盛,怨憎之氣若盛,則于人心安定不利,妧娘罪籍,兒帶她強出掖庭是兒思慮不周擾亂宮規,兒願為此受罰,可兒此舉,不僅是為妧娘,更是為了阿娘,阿娘明令禁止之事依舊有人陽奉陰違,治下不嚴損的是皇後威名,長此以往更是不利于内宮安定,因此兒請求阿娘主持公道,徹查掖庭。”
燕皇後的怒火在蕭季绾的連篇高論中一點一點平息,她對蕭季绾此刻的所行所言十分意外。
這一番話說得漂亮,從沒有人教過阿绾這些,她是從何處學來的?難道?
燕皇後撐着憑幾起身,蕭季绾發現她正朝妧娘走來,急忙挪動僵硬的膝蓋,往側面移了幾寸,遮住了妧娘。
燕皇後半道停下腳步,饒有興趣地看着蕭季绾,好奇她還能說出什麼令自己大吃一驚的話來。
蕭季绾眉頭緊鎖,咬着下唇,顯然在絞盡腦汁地思索還有什麼策略可以試上一試。燕皇後不急,耐心地讓她想。
大約過了一盞茶,蕭季绾還真想出個辦法,她膝行來到燕皇後面前,雙手用力扯住燕皇後垂下的披帛,哀求道,“阿娘答應過阿绾,今歲的生辰禮要讓阿绾自己選?阿娘所言可還作數?”
燕皇後恍然大悟,卻故意裝作不甚明了,“作數如何?不作數又如何?”
“阿娘一言九鼎,豈可朝令夕改,”蕭季绾順着披帛往上拉住燕皇後交握在腹間的雙手,“阿绾已經想好了要什麼,阿娘隻需點頭。”
“哦?”燕皇後問,“你要什麼?”
蕭季绾回過身指向身後的人,“妧娘!阿娘把妧娘賜給阿绾當伴讀,好不好?”言罷,小心翼翼又滿懷期待地注視着燕皇後。
燕皇後沉默了片刻,正要開口,忽然孫司正進來通報,說延和帝派錢大監前來請她往宸元殿。
“陛下這個時辰派人來請……”燕皇後似有所覺,“可是與張淑妃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