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家有個鋪面開在皆鎮,鋪子管事叫趙海,是他親生阿娘的遠親。每次趙海來真定府,都來探望阿娘。
皆鎮沒了,趙海全家葬身火海,阿娘結結實實哭過一場。
族叔說,他也是最近才知曉皆鎮的秘辛。
事情其實也很簡單,大約就是皆鎮的商戶裡頭,有幾家察覺了莊家借着鋪子所行詭秘,試圖往朝廷裡頭告密。
告密的人到了京城,被攔下。
具體是誰操作的,族叔不知道,他也不知道莊家在朝廷的靠山究竟是哪個。隻是從他大手筆,使喚阿土部滅口,還能阻攔朝廷援軍,對皆鎮不聞不問,可見其位高權重。
“莊家早就爛了,朝廷也早就爛了。”族叔仿佛蒼老十歲,“我活了半輩子,早就膩了。但我還有兒子,有孫子,有…”
他哽咽着說不下去。
他不能豁出去揭露一切。
也救不得莊堯卿。
隻能發洩一般,把他所知道的事情,告訴給他,叫他做個明白鬼。
族叔說完就走了。留下莊堯卿,一夜沒睡,翻來覆去的想。
過了兩天,聽到外頭唢呐響,隐約聽着是喪曲,他詢問來送飯的仆役,對方說,族叔突發急病,來看他的當天夜裡就去了。
後來,他們終究是逃了出來。
逃出來後,莊堯卿想去帶走爹娘,趁夜趕去時,卻隻見到沖天火光。
是窦英雄和窦英華死死拽着他,才沒讓他沖進火海。
為了離開真定府,蘇家死了兩個人,都是蘇本梁的族兄。跟着他的五個人變成三個,莊堯卿決定走一趟皆鎮,趕他們回淮陽,卻沒一個肯離開。
這小半年,他們輾轉于皆鎮與草原,找到了苟延殘喘的趙海兒,從他口裡得知了當年部分詳情,又順藤摸瓜找到負責連通兩邊的莊老四。
當年,莊老四主管皆鎮的買賣,趙海兒是他手底下幹活的掌櫃,一切行動聽他指揮。曾經他以為鞑子們來買的,是茶葉,糧食,絹布,卻沒想到,那一車車包裝嚴實,運出去的,在半路就換成了鐵具,兵器,甚至是藥材、火藥。
他們悉心等候時機,終于等到莊老四離開真定府,前往草原,這才有機會,将他劫走。鞑子追兵一路緊追不舍,四人商量兵分兩步,窦英雄三人引走大部分追兵,莊堯卿帶着莊老四,迂回草原腹地。
皆鎮是個好地方。
四不管,兩不靠,他們帶着莊老四藏匿在此,任誰也想不到。
莊老四雖然明白,自己這位族侄,經曆生死,早不是舊日模樣,但當他帶着漫不經心,揪着自己頭皮,扔破布一般将自己扔在牆角的時候,還是不敢置信。
“我是你的叔伯,你以下犯上……”
“呸!”莊堯卿一口唾沫,唾在地面,灰塵都沒揚起來。
“少拿大義壓我,沒得犯惡心。”好容易吃了頓飽飯,他不想吐出來。
他用棍子撥拉幾下火堆,撿出一條半邊燃成紅碳的木柴,問:“四叔,他們說,八年前,皆鎮的生意都是你做主。我有幾個問題,先說這個吧——當年為什麼要把海伯一家接到皆鎮?他家老母八十七,受不得趕路颠簸,你是怎麼想得?”
趙海兒原本鎖在角落裡,死人般連呼吸都聽不到。聞言一個哆嗦,雖然沒有動作,呼吸卻沉重起來,猶如拉車的老牛,噴出的鼻息又重又粗。
皆鎮當年雖繁華,畢竟是軍屯商鎮,不比真定府有高牆深門守軍嚴密。趙海兒孤身一人在外讨生活,老母親和妻小都安置在真定府。
鞑子屠鎮前,莊老四突然将他全家送來,說是想着他在外頭照顧生意勤懇,他老母親又想念兒子,正好自己要從真定府來皆鎮,順路捎帶。
莊老四從來沒關心過下頭人的家小,此舉雖令人疑惑,但趙海兒也沒多想。老母和妻子對莊四爺感恩戴德,說他一路上關懷備至,馬車也寬大舒适,沒受什麼苦。
一家人沉浸在團聚的喜悅中,可沒過兩天,鞑子就進了鎮。
趙海兒全家死絕,他不明白老天爺為什麼偏叫他自己活下來。
此刻,映着忽明忽暗的火光,看着仇人那張驚恐的臉,他似乎有點明白。
莊老四嘴硬:“你說什麼,我不懂。”
他偏過頭去看角落裡縮着的老頭:“趙海兒,你摸摸良心,當年是你娘說想你,說八月十五也不知道你吃不吃得上一頓暖心飯,我才好心送他們過來。我哪兒知道就那麼倒黴碰上鞑子屠城…”
趙海兒說不出話,他渾身上下都在哆嗦,擡起手想要指一指,卻顫的厲害。
莊堯卿說:“海伯說,此前早有風言風語,他心裡愁的不行,回真定府那次,特地去問過你,咱們莊家有沒有往草原上走私違禁品。”
他用木柴燒紅的一端去戳莊老四的手,但沒有用力,饒是如此,剛從火堆拿出的熱度,燙的莊老四連連撤手。
他戳一下,莊老四撤一下,再戳,再躲。兩個人好似無知幼兒遊戲,若非場合不對,圍觀的人都想要笑出聲。
“海伯告訴我,你大發雷霆,說是有人構陷,這是嫉妒莊家生意好。”說一句話,戳一下。莊老四隻有手能動,有心要躲,身體卻如爛泥般,使不上力氣。
“你又問他,回來真定府後,把這件事告訴了哪幾個人。”莊老四把手藏到屁股下頭,莊堯卿戳不到,也不着急,轉而去戳他大腿。
“從前海伯回真定府交賬,你是隻管對賬,從不問他行蹤。那次卻連他什麼時辰回城,走的哪個城門,回家和誰打了招呼,都要問清楚。”
“三個月後,你就好心的把他一家送來皆鎮,”莊堯卿玩笑似的,一下下戳着他大腿,力度不算大,控制在可忍受範圍内,“然後鞑子就來了,你說你不知情,誰信呢?”
莊堯卿的舉動,讓莊老四誤以為他不敢真正傷害自己。雖然他分析得頭頭是道,卻依然嘴硬:
“這事兒吧,真就是巧合。我真是好心——趙海兒,你這不是還活着嘛,跟我回去,你給咱莊家幹活兒,全家遭禍,咱們不會虧待你。我做主,給你房,給你地,再娶上一房媳婦兒,生兩個大胖小子!”
角落裡發出嗬嗬的笑聲,那似乎是從嗓子眼裡扣出來的聲音,古怪,又帶着奇特的喜悅。
莊老四看不清他的表情,隻捕捉到其中喜悅意味,眼睛放光:
“你勸勸,勸勸阿堯。你也算阿堯的長輩,你勸勸他,咱們一道回真定府,隻要有我一天,保證你們倆……我艹……”
這句話的話尾,變成帶着痛意的一句罵。
莊堯卿将那根木柴的尖端狠狠捅在他大腿根處,隻差一點就要貼住他的命根子。
痛得他渾身抽搐,咬着牙罵出一句:“莊堯卿,我艹你祖宗!”
莊堯卿卻笑得很是歡暢。
“去吧去吧。見了他們,别忘記替我多問候一聲。”
他湊近莊老四的面頰,輕聲說:“四叔,你當我跟你玩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