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輩裡頭,大伯公認不管事,父親常年忙碌,伯母和母親打理内宅,莫說婦道人家不理外務,隻看她們是如何寵愛阿織,莫說阿織隻是叫族人習武,種點田,就算阿織把蘇家上下打包賣了,她們也隻會習慣性嗔一句“調皮孩子”,再為她找出一萬個借口。
蘇敏言想去問問阿翁,阿翁笑的倒慈祥,轉頭給他們課業加碼,害得敏嘉叫苦不疊,怪他多事。
一腔心思無人訴,本就小老頭似的蘇敏言滿腹惆怅,隻恨自己沒出息,不能給妹妹安全感。
雖不是那一等腐朽男子,認為女人合該在家相夫教子,但在蘇敏言簡單的讀書生涯裡,他學到最多的是沒有規矩不成方圓。這份規矩,放在男子身上,當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置于女子,則應當貞靜孝順。
阿織有家人寵愛,在家中為閨女時,做出點出格舉動也就罷了,興許她有點别的想法,也不過出于自保。
他私心以為,若自家有人在朝中為官,舉足輕重,旁人輕易不敢招惹,阿織不會遭難,更加不必憂心未來。于是越發用功讀書。
他本以為,自家阿織習武已足夠刻苦,直到某次清晨起早,在院中散步,聽到校場動靜,發現居然是窦小花趁着天色将明未明在練箭,上前詢問,得到“此時才更能練出準頭”的回答,從此留心,發現窦小花居然刻苦如斯。
小娘子,再能耐,還真能上戰場拼殺不成?
蘇敏言的心思不提,眼下蘇織正對窦小花的邀請,她挑眉,卻擺了擺手。
“今日穿得整齊,動手不方便。我這裡剛得了一件好東西,快來看看。”
剛上身的新衣裳,丫鬟們都說穿上缥缈的像個仙女,還特地叮囑她别穿着衣裳跟人動手,弄壞了是小事,不雅觀才叫丢人。
窦小花收劍入鞘,等待蘇織一行進了校場。
蘇織自盒中取出袖箭,精鋼打制,精巧絕倫,幾人都啧啧稱奇。不必旁人慫恿,蘇織心裡也愛得不行,顧不得愛惜衣裳,在晉七指引下,将袖箭綁在手腕上一指半處,觸動機關後,連發三箭,聲如破竹,三箭正中靶心。
他們細看草靶,都有些吃驚。
此前看時,袖箭看着精巧,每一隻大約隻有女子手掌長短,都覺得可能觀賞性大于實用性,誰知這看上去好似玩物的短箭,居然力透靶心,不比尋常箭矢差多少。
窦小花用力從靶心拔下袖箭,仔細翻看,說:“這個好,藏在袖子裡,平時看不出來,若遇到危險,也是保命的手段。”
蘇織也頗為吃驚。
她正經施禮,認真謝了蘇鳴之一次。
蘇鳴之沒有避開,他心裡也有些訝異。
雖然聽說了蘇織習武,早上在村裡那場變故,也能看出她有點身手,但他覺得,終究是大戶人家小女子,學了點也有限。左不過像京中那些貴女們,一分才氣就敢吹成十分。
方才蘇織手腕舉起,對準草靶,按下機關時毫不遲疑,他還擔心打不中目标,箭矢亂飛。
但看袖箭能正中靶心,足見其眼力、臂力、準頭,都不差。
觀其他幾人神色,對此并無異常,足以見得他們是見慣了,不以為意。
直到此時,蘇鳴之才真正相信,蘇織不是在沽名釣譽。
一群人相談甚歡之際,北方邊境的灌木叢中,莊堯卿伏低身體,靜靜等候追兵搜索。
鞑子五人一伍,十人一隊,他伏在地上,靜數馬蹄聲,在雜亂的吆喝與馬嘶聲中數出來,這是個十人小隊。
他們騎在馬上,在周邊搜索幾圈不見蹤迹,打個呼哨調轉馬頭往另一方向而去。
莊堯卿微微側頭,呼吸不變,正對上族叔驚懼又憤恨的眼睛。被莊堯卿帶着疾行三個日夜,不給吃不給喝,中途隻給了兩次水吊命,他原本白胖的臉頰迅速消瘦,眼下一片青黑。
莊四爺養尊處優,哪裡受過這等罪。
他有心想挪動身體,或發出一聲叫喊,讓追兵聽到,但莊堯卿不僅喂他吃了軟筋散,還把他困得粽子一般,想轉頭都難。
他們趴伏的這片灌木占地甚廣,又荊棘叢生,莊堯卿選的角度刁鑽,隻要做好僞裝,無論上下左右,都看不到人,追蹤而來的鞑子們做夢也想不到,他們居然會藏在這裡。
草原深秋來得快,江南尚有暖陽,這裡已穿着厚厚衣裳,布料替莊老四抵擋些許尖刺,但手腳和脖頸臉頰等露在外面的皮膚,都被紮的鮮血淋漓。他不顧疼痛,兀自瞪着莊堯卿,心裡恨毒了他,眼神也如淬毒般。
莊堯卿渾不在意。數月奔波,又連續十幾日野外生存,手腳皴裂,那張曾令真定府無數小娘子魂牽夢萦的俊朗面孔上也布滿傷口與血迹,若非從小看到大,莊老四幾乎認不出這是莊家那個曾寄予厚望的麒麟兒。
他張了張口,讀唇語約默在說:“你究竟意欲何為?放了我,一切好說。”
莊堯卿淡漠的眨了下眼睛,輕輕展開手掌,捏碎一顆蠶豆大的丸藥,草木混雜牛馬糞便的味道傳開,将空氣中若有似無的血腥氣遮掩。
他沒有理會族叔,也沒有動一下,而是在心裡默默數着數。
從一數到百,再數一遍到了六十七,下面又傳來馬蹄聲。
兩匹馬呼嘯而來,穿着皮襖的騎士單腳立于馬背,四下瞭望,叽裡咕噜說了幾句話,莊堯卿聽得懂,其中一人說:“沒人,走吧。”
“這麼些天,早就跑出草原了。”
等馬蹄聲漸遠,族叔眼神再次絕望。
莊堯卿挪動身體,拖死狗一般,将族叔從灌木叢中拖出,有樹枝挂住了他頭發,尖刺紮進耳後,帶下一塊皮肉,他想哀嚎,張開口,卻隻是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