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織眼見哥哥要吃虧,怒上心頭。也不知怎地生出力氣,推開繞着她的一個丫鬟,一頭撞在幕籬少女懷裡。
對方‘唉唷’一聲,被她勁頭撞得連退幾步,被地上繡墩絆倒,側面朝下摔倒,幕籬都摔歪了。
後面的事情就更亂了。
那些人哭着喊着,活像主子被生生打死般誇張。有人去扶,有人又來捉蘇織,蘇敏求又要忙着來救。
混亂之際,街道司聞訊而來,分開衆人。
街道司主事的是蘇家一位族兄,問詢過掌櫃和臨近店鋪後,沒得說,蘇織和蘇敏求二人當即放歸,卻獨留下了對方一行人。
蘇織上馬車前,回頭瞧了眼,幕籬少女捧着手臂似乎在哭,有個婆子擠開衆人上前對族兄說了句什麼,族兄面露難色。
回家後,她立即将此事告知嬸娘。
後來,後來……蘇織就被發配來帽頂村。美其名曰,返鄉侍奉阿翁——其實阿翁外出訪友,壓根不在鄉裡。
二兄也被送去外翁家,說是去讀書上進,其實二兄壓根不愛讀書,反因自小瘦弱偏好舞槍弄棒。
嬸娘派來跟車的婆子在路上悄悄告訴她,幕籬少女一行是永安府人,說來也姓蘇。硬說起來,能攀上親,但這份親戚就攀扯的勉強。
這也罷了,難辦在對方是官眷,那幕籬劃到她手臂,傷不嚴重,對方卻拿着他們錯處,不依不饒。非要報官嚴懲。
嬸娘出面溝通後,方知兩家長輩是舊識,在京城裡也論過祖先。畢竟對方受了傷,嬸娘好言好語,又送上禮物,對方卻不依不饒,非要蘇織來賠罪。
婆子撇嘴不屑:
“咱娘子說,破了指甲蓋大的皮,跟死了爺娘般呼天喊地。她們返鄉侍親,在永甯跋扈慣了,眼見得又要回京城去夾着尾巴做人,不敢對滿城貴人們高聲,途經咱們淮陽,想找存在感。我呸,美得個她!想讓咱阿織賠禮道歉,做她的春秋大夢去罷!”
婆子久在嬸娘身前侍奉,學她話中刻薄,惟妙惟肖。
嬸娘崔氏,出身高門。
曾祖崔贽,曾拜從一品少師。崔氏嫡系在朝上人才濟濟。奈何她的祖父是庶子,她又是庶子的庶女。
雖在京中長大,一家子依附嫡支,住在逼仄小院裡,備受冷眼相待。她祖父嫡子庶子共四人,到她這一輩,光姐妹就有十一個,成天為些雞零狗碎,吵鬧不休。
長到十五六歲上,家中主母還不給相看。
她姨娘着急,趕巧她父親讨好嫡支,謀了局務官的職位,外放滄縣監管當地鐵礦。這職位品級不高,油水不少,姨娘說動她父親帶了她們娘倆上任,籌謀着,要在滄縣給她找個家境富裕、子弟上進、關系簡單的好親。
依崔氏出身,若在京城,大約能嫁個家世相當的庶子。在擡頭隻能見到四方天、邁出五步走遍屋的家宅中,為了點子吃食、衣料争一生。
從生看到死,她縱有天大本領,滿心抱負,也施展不開。
姨娘教她。
“别犯傻。也别以為那是鄉下地方。滄縣離京城不算遠,快馬兩天就到。找個本地當官的,人家還敬你是京裡來的,見識多,人面廣。家裡人口簡單,你隻用孝敬公婆,伺候夫君,不必伺候那些個隔了房,還愛指手畫腳管閑事的……心裡舒坦了,日子才叫舒心。”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
赴任途中,路遇大雨。他家八輛馬車,三輛陷入泥淖。
蘇織二叔蘇九善因為不愛讀書,跟家裡吵架,偷偷跟着商隊外出,碰巧遇到,就搭了把手。
傾盆大雨,旁人眼睛都睜不開。他不知怎地,一眼就相中了人家的小娘子。
打聽清楚來曆後,也不表露痕迹,扭頭快馬回京,直通通跪在爹娘面前,張嘴就要去求娶,直言此生非她不娶。
氣得蘇溫動了家法,把他打得卧床不起。
蘇九亭去看望弟弟,抵不過對方苦苦哀求,私下尋母親說情。誰也不知道老太太是怎麼說服了老太爺,崔氏一家剛到滄縣,還沒整理好行李,京中就來了信,稱有人求娶,要其父定奪。
崔氏的父親原本并不願意。
他嫌蘇溫家無助力,在京中也不會攀附權貴,一輩子升不上去。
她姨娘打聽清楚後,卻滿心趁意,道:
“蘇氏一族,雖族大人多。但蘇溫一家人口簡單。他隻兩個嫡子,蘇九善的長兄成婚多年,也沒有亂七八糟的庶子庶女,足見其家風清正。你又能嫁在京裡,等你爹爹卸任回京,我還能再看顧你些。”
回憶着那個雨中見到的熱心郎君,崔氏自己也情願。
等到真的嫁了人,熟悉了婆家人性情,她才曉得自己燒到高香,拜了真佛。
蘇家人秉性純良。阿家阿姑都是良善人,感情和睦,膝下僅有兩個嫡子。
年輕時阿姑做主為阿家納妾,妾室生次女時血崩,沒能救回來。兩個女兒養在阿姑膝下,成人後也都好好的陪嫁出門。
一個嫁在淮陽老家,一個嫁給了阿家的弟子,如今随夫外任。
蘇九亭自不必說,乃是蘇溫一手教出來的溫文君子。娶妻章氏,章氏娘家在淮陽隔壁的風陵郡,其父與蘇溫師出同門,讀書時就是關系極好的同窗。
蘇溫背負着家族期盼,在京城裡官場浮沉。章父卻閑雲野鶴般人物,考過一科沒中,頂着舉人身份返鄉,在家鄉開辦學堂,自任山長,又因其一手妙筆,繪得好山水,乃是當地名士。
得這樣的父親教導,比起瑣碎家務,章氏更愛遊山玩水、揮筆潑墨,與夫君志趣相投,琴瑟和鳴。
進門之初,崔氏習慣性的要同章氏扳扳手腕别别苗頭,誰知章氏借口養胎,迫不及待把家務交到了崔氏手上。害得她滿肚子宅鬥經驗,在蘇家卻全無施展餘地。
舒心日子一過十餘年,除去沒有女兒這條心病,其它皆稱心如意。
崔氏在娘家養成的所有小毛病,在蘇家都得到滿足、治愈。唯有講話刻薄這一點,着實改不了。沒人冒犯尚可,若有言語冒犯,那就擎等着她私底下刻薄人罷。
因此一點,全家都不怎麼喜歡。概因蘇家家風,是待人以善,寬仁以德。
唯獨蘇織,她在父母教導下,面上要做出大家閨秀的模樣,心裡就愛嬸娘刻薄外人的那一套話。
娘兩個不是親生,倒似比親的還要好。
也因此,莫說幕籬少女不過是個官眷。就算她真是公主,崔氏也能找出萬個理由,不叫蘇織吃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