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幸左耳嗡嗡作響,頭暈目眩。
緩了好一會兒才起身,半邊臉發麻,他咬着牙說:“等我燒給你。”
又被一腳踢在腰上,伴随着叫罵聲,何幸奪門而出。
二十分鐘前,他要錢時,周考濰在微信上告訴他:【診所不收我奶奶了,我叫朋友把她送去醫院。你下午還有兼職吧,不着急過來。】
何幸按着腰上了公交車,今天是工作日,超市人沒那麼多,接班的王姐看着他的臉說:“外面很冷吧,你臉這麼紅!”
何幸壓了壓帽檐:“嗯,你多穿點吧。”
下了班已經是晚上十點,全身酸痛走出超市,何幸覺得前路和天幕一樣黑暗。
就連空氣都吝啬于他,何幸将外套拉開大半,用腳尖把台階上的雪推開,一屁股坐下來。
明明是給自己想下一步該怎麼走,卻猛地想起盛斯遇。
那個舉手投足間流露出高人一等姿态,語氣卻真誠和藹的男人。
剛剛才為自己的清高鼓掌,現在又想去簽了那份合同,最多就是晚上痛幾下。
下定決心剛要起身又擡起雙手聞了聞。
晚上生鮮區剛死的魚蝦賣得便宜,大爺大媽們一買就是好幾條。
有沒打包好的魚結賬時從袋子裡滑出來,他幫着裝回去,又清理好台面,魚腥味卻藏匿在指縫裡,又腥又臭。
自己都嫌棄自己,更何況盛斯遇呢。
這幅樣子過去,恐怕連盛斯遇的面都沒見到就會被吳超趕出來,又要挨幾巴掌。
算了,何幸想。
人生來就是為了渡劫的,他高攀不上,也不奢望。
怪就怪袁旺,非要去夜總會過生日。
怪就怪那個扯着自己不放的男人,被周考濰打死也活該,怎麼不把他打死!
還有盛斯遇,平白無故非要來給他炫耀自己望塵莫及的人生。
如果那天不曾吃到那麼美味的蛋糕,他也不會貪心地想要下一塊。
不甘、羨慕、嫉妒、懊惱種種負面情緒交織在一起,猶如承載千斤貨物,即将承受不住崩斷的麻繩。
縱使再想去抓也是徒勞,隻能眼睜睜看着綠洲墜落深淵,濺起無數黑煙。
何幸歎了口氣。
白霧消失之前,一雙锃亮的皮鞋出現在眼前。
脊椎猶如上了鏽,艱難緩慢地擡起,他看見了美味蛋糕的主人。
該不會是聽見了自己在心裡罵他,所以瞬移過來了吧?
“地上不涼嗎?”
——“地上涼,車裡說。”
上次的命令,換到今天來執行。
何幸坐在寬敞的後座,更顯局促。
腳要藏,手也要藏。
盛斯遇以為他冷,讓司機打開了座椅加熱。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車裡的熱度逐漸讓何幸崩潰,安靜又讓他産生羞愧的依賴。
反正已經夠爛了,再藏又能怎麼樣呢?
他倚在車窗上,破罐破摔什麼也不藏了。
兩腿岔開,手也從袖子裡鑽出來,斷斷續續說今天的經曆。
說到一半才想起去看他的耳朵。
沒戴耳蝸。
白說了。
草蛋人生!
“我讀懂了。”盛斯遇認真看他。
不光讀懂了他的話,也讀懂他心中的疑惑。
何幸鼻子一酸,繼續把被打後從家裡出來的事說完,然後舉起雙手:“那些魚好滑,還很小,抓身體抓不住。我把手指塞進它嘴裡,才勉強拿起來。”
指尖上還有紅痕,有些魚有尖銳的牙齒,刺進他的皮膚,臨死也要咬他一口。
“死老頭子埋怨生鮮區袋子不結實,說滑出來應該怪我們超市,怎麼也不肯給塑料袋的錢,最後是我給墊上了六毛錢。”
“下班之後我洗了好幾遍手,超市的洗手液也是劣質品,兌了水的味道不好還特别滑,好像洗不淨一樣,到現在還有一股魚腥摻着洗手液的味。”
耐心等他把今天發生的一切講完後,盛斯遇說:“我很同情你的遭遇。”
“你隻能同情,永遠無法理解,因為你根本不懂為什麼老頭子要買死魚,為什麼隻有六毛錢的袋子他卻死活不肯付。”
何幸歎氣:“這才是真實的我。”
盛斯遇目光一直鎖定他的唇:“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煩惱。”
“……你怎麼就不明白呢。”何幸垂眸看他的煙灰色襯衫,沒有一丁點線頭和褶皺,鑽石袖口散發着耀眼的光。
又重複一遍,“這才是真正的我呀。”
盛斯遇不解,但有耐心。
何幸隻得近一步解釋:“你要是和我結婚,就代表接受了魚腥味,接受了不合我身、不知道第幾手的工作服,接受了我爸,接受了那些……好多好多……”
盛斯遇看着縮在車門邊的他,穿着亮面羽絨服,高高鼓起的設計将他瘦弱的身體在視覺上撐大,又因為頭很小顯得頗為滑稽。
他已經在心中為他搭好一套适合的衣服,最起碼符合他鮮活的年紀,看上去協調一些,襯那一頭時髦的銀白色頭發,和即使難過也依舊澈明的雙眼。
“這種小事,不用反複強調。”
何幸微詫:“小事嗎?”
盛斯遇淡淡道:“其實你今天的遭遇,有很簡單的解決方式。”
何幸腦海中瞬間浮現出那句灑脫的話:能用錢解決的事,都不叫事。
他今天受了太多委屈,咀嚼之間苦澀難忍,縱使囫囵咽下去了,也有‘不甘’和‘憤怒’留于唇齒之間,細品堪比黃連。
急于擺脫這種困境,他的心一再動搖。
忽然問:“所以,你還願意和我結婚?”
“還有其他人選,”盛斯遇盯着他臉,“隻不過,我在今夜恰好又遇見了你。”
不聽話的小孩要吓唬,裝作把飯拿給别人吃,他們就會搶過勺子狠狠塞進嘴裡。
何幸忙不疊道:“我願意結婚!”
又垂下肩膀,小小聲:“……我考慮好了。”
或許是因為他今天的話有些多,盛斯遇從口袋裡拿出人工耳蝸,慢條斯理戴上。
“在這之前,還是有必要提醒你。我是商人,不是善人。”他目光深邃認真,問他,“所以你想好跟了我之後,自己将要履行的婚内義務了嗎?”
痛一晚總比痛一輩子要好。
上了鏽的脊椎艱難上下運作,何幸點頭,喉間湧出很輕的一聲:“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