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麼可能睡得着?他陷在徹底的黑暗中,任由往事在腦中紛至沓來。
他在想沈蘭珍,真正的沈蘭珍。
雖然隻有數面之緣,雖然過了那麼多年,但與沈蘭珍的點點滴滴仍清晰如昨。
因為路過時從冰湖将之救起,從此對這可憐的女孩上了心。
一開始是碰到宮人閑聊九部相,就多聽幾句,知道被他救起的女孩日子過得并不如表面那麼順遂。
那時他還想,這事得沈蘭珍自己去和母後說,旁人是幫不上忙的。
可過了好久,沈蘭珍就是不說,任由自己被欺負,硬生生将日子過成寄人籬下的樣子。
他即便知道,也隻能一聲歎息。
一年後,回神宮時看到那抹嫩黃的身影拎着打竿在白果樹下,他猶豫,最終還是上前去,才見她手掌被竿上脫出的鐵皮劃了一道。
那一瞬他沒忍住,掏出絹帕幫她包紮,之後更是頭腦發熱,索性上樹把白果摘下。
那瞬沈蘭珍羞紅了臉,低着頭,聲如蚊蠅地道謝。
“給母後嗎?”
“是的,殿下。”
容綻想,她終于開竅了嗎?知道要付出一些,借機去問母後讨個恩典?
“母後喜歡白果,吃到你親手摘的,心情也會好。”
他言盡于此,是在提醒她,這是你提要求的好時機。母後已為你主持過一次公道,把螢蕊宮的人全數撤換,把貼身宮女賜予你,可常璐還是欺負你,所以這次,該說的要說,該為自己出頭的要出頭,知道嗎?
沈蘭珍大概是聽懂了,擡頭,為他的未盡之意綻出笑容。
那一刻,容綻覺得自己心律失常。
再然後……就再也不是真正的沈蘭珍了!
來神宮祭拜被叔父鞭打的是栖真,他從太子殿門口抱起的是栖真,晚上約他出來質問的是栖真,在大殿上吟他兒時的詩、在碧淨殺魄池壓他在地,去神明大宮,上戰場,所有這些,都是栖真。
為沈蘭珍魂萦夢牽,為她遭受鞭打責罰,被她決絕的責怪和拒絕折磨得夜不能寐……但所有這一切,竟然都是錯付?
可到底是他自己傻啊!
這麼鮮明的轉變,這麼奇怪的前後不一,可笑他居然還在悄悄為她找補——沈蘭珍作為司軍之女,沒有母家勢力撐腰,才不得不在宮中深藏不露。直到皇弟回宮,兩人相戀,她才敢逐漸展露自己。
他怎麼就那麼蠢?蠢到她再反常,他都能在心中為她找一百個合理的解釋。
可如今把“沈蘭珍”做的事全數替換成栖真,他才發覺……
如果是栖真,那麼頂撞叔父、頂撞父王,敢大庭廣衆下大放厥詞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如果是栖真,去神明大宮時英勇的表現,以連環計誘敵的過程就一點都不突兀。
如果是栖真,那麼誘惑他、拒絕他、拿捏他,根本不在話下。
如果是栖真……那麼,一切都對了!
面對這樣一個把他耍得團團轉的女子,面對這樣一個殺父仇人,他是不是該恨意滔天?
是的,他當然恨!怎能不恨?不恨,就是有悖倫常;不恨,就是對不起父皇,對不起真正的沈蘭珍。
他必須恨!恨她的欺騙,恨她的屠戮,即便她說自己是迫不得已。
即便他站在她的立場想一遍,會發現栖真說的其實沒錯,她确實什麼事都沒做錯。
可怎麼辦呢?他就是,必須要,恨她的啊。
但最讓他心緒難平的是,栖真說她來自未來。
未來!
這代表什麼?已經八個月了,他還不知道這代表什麼嗎?
這代表栖真身具遠高于中土的眼界和學識,代表這個世界将因為有她而發生天翻地覆的改變,代表她影響所及處,所有的人和事都将受之教化。
誰不想窺探天機?誰不想獲得神佑?當有這樣一個機會擺在面前,沒有一個凡人能夠拒絕。
就像風宿恒說的,她是“神星降世”。
對這種人,任何王者都心癢難搔,絕不可能放過,要麼滅之,要麼收歸麾下。
容綻終于明白那日栖真昏迷時,風宿恒咬牙切齒說的那句話:“你們坐擁一個寶藏,卻隻知道毀了她,你們不配!”
所以得知真相後,他要怎麼辦呢?
明明幾日前下山時他還在說:“八個月不過彈指一瞬,我時常覺得我們應該認識不止這點時間。”
明明還在感歎:“沒想到這山頭能有那麼多奇迹。”
明明想好了,若這次入大荒流可以突破全盡,他就想辦法治眼睛,就去問叔父他是不是還必須守戒律契。
呵呵,誰知人算不如天算。
他該死,他為何偏偏這個時候下山?若沒下山,他必能護住栖真,絕不讓人動她一根寒毛;若沒有下山,叔父就不會死,常璐就不會死;若沒下山…或許他還被蒙在鼓裡,根本不必陷入如今兩難的窘境。
如今,竟讓他怎麼辦好?
樹之為敵他做不到,徹底放下做不到,坦然接受做不到,從此遠離更做不到。
真恨自己傻缺、恨與栖真相遇、恨自己身份、恨心頭羁絆。可反過來,若讓他不恨,讓他寬恕,讓他接納,那麼他将更恨自己的不恨,恨自己的放下,恨自己的接納。
太可笑了,真地太可笑,他的人生,為何總像個笑話?
栖真給他做夢的機會,又親手打碎它。朝夕之間,昨日成煙,命運捉弄,對錯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