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的長遠,但這些想法,還是要好好和你父親說清楚才是。這樣和他對着幹,又何必呢?”
他們一同走上階梯,又在殿門處相對而立。這裡夜風溫柔,向下望去,一級級階梯像是一漣漣銀白的淺溪,充滿謹慎與協調的美感。
商陸苦笑,感到筋骨稍稍舒展。“大概是,我也遺傳了父親的固執吧。他已經不再信任我,這一點,應該是很難再改變了。”
“……”伽納不由蹙眉:“我知道你從小就比其他兄弟話少,但可不是現在這麼一副喪氣樣。難道是被打怕了?你父親嚴厲,但是到底你們父子情誼深厚。從前他将那麼重要的事交給你去辦,他是知道你仔細認真的,又怎麼會真懷疑你的用心呢?”
“姨母……”商陸垂頭看着自己腳下,連一絲灰塵都沒有的石階:“你看魔女,她們像是什麼?”
伽納沒有回答,祈願時她雖然也在場,可到底并不是國主,無法親身應答魔女們的疑問。可即使那樣,來自她們身上的壓力,依舊無情的掃蕩着整個國度,甚至遠道而來的别國領主。
也就隻有各個部落輪番前來的獸人,還能有餘力喘息,畢竟他們并非将舉族的命運都系予一位族人。
“我們隻是她們座下的灰塵罷了,姨母,魔女們的座下可以沒有灰塵,但我們……”
“不。”伽納淡淡否定:“她們的力量不過來自于我們的信仰,千萬年過去,我們都相信她們的存在是為了整個世界的穩定與延續,事實的确如此。一旦這些國主發現現實與他們的信仰有沖突,那麼這些魔女,包括她們的魔力與權能,都會被立刻撕碎瓜分幹淨。”
她在商陸臉上看到深深的疲憊,他似乎急需一個長達萬年的沉睡。
“你累了,或許讓西璞離開也是一件好事。好好休息,或是出去散散心,你的見識要比兄弟們多得多,世上的樂趣,比你曾經曆的也還多得多。不要悶在殿裡,外面總能找到你感興趣的東西。”
“是啊,姨母。”商陸打量着自己的雙手,恍惚間,各色的鮮血從手心漫出來,淋漓而下,泅濕一塵不染的石磚,沿着長長的階梯,一直流淌到看不見的天邊。“那些東西,不都是被我們占有摧毀的嗎?”
“這是魔女們的谕示,也是世界進程中的一環,我們身處其中,你想要推翻她們,可你甚至還無法拜托你的身份、性格,對你所做決定的影響,又怎麼擺脫她們的影響。”伽納早看不下去他渾噩度日的表象,她隻記得他從前的巨細無遺與刨根問底,對于一個年輕的精靈來說,這是多麼可貴的品質啊。
商陸垂手握拳:“是,但如果,她從來沒有用那所謂的‘權能’影響我的決定呢?”
“……”伽納凝眉歎息。“你還是說從前的意志魔女。”
畢竟她連那樣的滔天罪孽都可瞞過審判,也不再追究,商陸以無言表示默認。
“商陸。”伽納深吸一口氣,壓低了聲音。“你一直沒有和父親明說的那件事,我猜,你認為,族人們口中那把‘溫柔的利刃’,所謂的慶典魔女,和經受審判沉入海底封印格蘭德爾的意志魔女,是相同的……”
商陸用眼神制止了伽納的話語,但短暫的沉默後,他卻禁不住開口解釋:“這隻是我無端的猜測。在你們看來,她們的面貌權柄、禦下的謀略,都大為不同。”
伽納幽幽道:“你也說了,那是……在‘我們’看來。”
商陸轉過身,死死盯住了這位長輩們看來最不守規矩無可勸誡的至親,頓覺天旋地轉:“姨母……我,我……”
伽納伸手,止住了他接下來的話。“無論你是承認還是否認,我都當做是承認。因為我有足夠的自信,相信自己感知到的。我能夠在慶典魔女的身上,感受一股熟悉的氣息,那是我曾在很久以前,有過一面之緣的人類,或是妖怪……但那種氣息的擁有者,應該早該被滅除了才對……這種氣息并不是說魔力或是味道,而是由她身上不加掩飾蔓延出的一種‘氣氛’。你也是在外面遊曆過的,那種某些生物或是族群正在靠近的感覺,應該能夠理解,那就自然明白我說的話。魔女們行走世間,總是不想被察覺打擾,所以時常加以掩飾。可她在賜下祈願的瞬間,卻讓我無端的回憶起那股莫名的氣息……”
她有些不知該怎麼說下去,因為商陸猛地扯住了她的衣袖。
他的眼底隐隐發紅:“你見到的人,她叫什麼名字?”
伽納沒有因冒犯而發怒,隻搖頭:“記不得,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追問:“那麼樣貌?”
短促的回憶之後,她也覺得有些奇怪:“似乎也忘記了……”
“還遇見了誰,你們說了什麼,又做了什麼?”
“我……”伽納蹙眉,但始終沒有組成一句話。“你怎麼會覺得我們不是單獨……見面……”
眼前高大的精靈竟微微顫抖起來,令她感到幾乎要碎裂。不等她繼續,他便放手踉跄退後了幾步,旋即轉身跑入大殿,甚至,還在光華的地磚上狠狠摔了一跤,便頭也不回的消失。
伽納禁不住打了一個冷顫,感到似乎有一道寒冰利刃射入胸口,今晚的談話有些許說不出的古怪,不僅僅關于話題與内容,而是有些字句,在說出口的那一刻,氤氲開的詭異氣氛。
她深深地呼吸,平複心緒向自己的宮殿走去,接下來是送别神主以及各國領主們的日子,他們都必須打起精神。
早在魔女們出現之前,城内的一切活動全部停止,偌大的梅德姆恩寂靜如一片晴朗的冬夜。不同身份與種族的精靈跪伏主幹道兩邊,更多沒有資格露面的精靈隻在居所中祈禱。王室将最先離開的慶典魔女送至城外,跪拜起身後,那兩道身影早已隐沒林中,伽納将懷中的羲姬交還給國君埃列夫,自行離開。她行事一向不羁,這樣直來直往也不過與平常沒有多大差别。埃列夫知道她早被親眷催促成親的勸告煩得隻差躲在外面不回來,他不會去再增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