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凝神靜聽，殿内的話語卻無比清晰分明，仿佛就為了說給她聽一般。但狄恩并不是拐彎抹角的人，麗貝卡很清楚，他恨不得每一件大事小事都嚷嚷到自己面前來，也根本并不在意這些事落于旁人耳中，他一直都是這樣，坦蕩熾烈，正如父母所期望的那樣，正如蒙爾森夏季的太陽。

他總認為自己的看法一定是最正确的，也如同太陽永遠從東方升起，這樣的人很難不得到剛愎自用的評價，可他卻是例外。

因為他從不強迫别人順從，即使你能從他的雙眸中感受出，他有多麼渴望被追随。實際上，他卻是最堅定的追随着她的那一個。

豢養龍類的情況是前所未有的，這種關系是否能夠定義為“豢養”都仍待商榷，麗貝卡可不記得那本名叫《菲爾周遊列國》的故事書裡會有這樣一段話。

究竟是出于一種怎樣的目的，讓狄恩容忍一頭兇獸長時間逗留，他雖然不修邊幅，但在國土安危的問題上從不馬虎。他們都和這位阿斯加德的龍女交過手，他不會不清楚她擁有怎樣翻天覆地的力量。

那麼他這是在做什麼，無法寄托在自己身上的感情，難道找到了新的歸宿麼。

麗貝卡很難不這麼想，很難不帶入剛剛的那番話中去。

說到底，什麼是愛，什麼樣的人才懂愛，才配擁有愛呢。

她轉身離開，像來時那樣悄無聲息。

不知潮有沒有收到信件和禮物，也不知她會不會有所回應。這份剛剛萌芽的，說不清是信仰還是某種默契的情愫，如同某種薄如蟬翼的帷幔蒙上心頭，明明輕如無物，卻無時無刻不撩動心弦。

行至月下，身邊便又多了一個輕巧的身影。

伴随赫汐拉暖香包裹而來的，還有肩頭柔軟的絲絨鬥篷。

鞋跟敲打出輕快的聲響，無四下人的冬日庭院更顯寂靜，隻有兩串相依偎的腳步聲，使人聯想到春日集會中的交誼舞。

“我或許不該太過在意。”

“麗貝卡大人，您一直都是最仔細認真的人，這一點，奈莉特十分敬服。當然了，瑪爾斯大人也同樣承認這一點。”

“我有些開始不确定，這是一件好事，還是壞事。”麗貝卡停在天中犀的濃陰邊緣，擡起頭，月色清如濃雪。

“我還記得在您小時候第一次見到遊曆各國的菲爾小姐，聽她提起瓦爾納群島的風光，那裡能映照整片天空的廣闊海域，與永不墜落的月亮，以及時不時會出現的‘星群巡遊’，在夏季晴朗的天空裡，渲染出幾個月之久的霓虹光暈。整個冬天，您都在為參加花冠節的慶典還是前往瓦爾納一睹盛景猶豫不決，就和現在一樣。”

“你說得對，在這一點上，我并沒有變得更加出色。”麗貝卡望着殿宇遙遠的塔尖，她的父親已經不知病了多久，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那個曾強壯的能将自己和狄恩一把抱起放在兩邊肩頭的男人，比從前僅綻放七天的天中犀凋零的還要迅速。

她卻依然稚嫩。

“不是的，奈莉特的意思是，您當時做出的選擇比任何人都要大膽，也都要正确。您說：‘總有一天，蒙爾森的夏季也會漫長到有星群出現，漫長到整個大陸的星群都有時間在王國的天空中巡遊’。那時的您已經和現在一樣，擁有常人難以企及的魄力。”

麗貝卡赧然低頭：“奈莉特，那是因為斯科特他說馬卡斯湖邊最高的山峰頂上，或許能看到……我是順着他說下去的。”

“是嗎，那您一定要好好感謝他了。”奈莉特半眯起眼睛。“我是因為您的話才選擇留下，現在看來，似乎所托非人了。”

“是這樣嗎……那也很好。不過我現在更應該感謝洛奇，是不是？他送來的雪麥奶醬泡芙，你一顆都沒有分給我。”

“啊。”奈莉特眨眨眼，把頭轉向麗貝卡，眼中漾出别樣的柔波：“那是因為我特别喜歡吃罷了。另外，現在看來，能說出這番話的您已經相當出色了。”

“或許吧。”麗貝卡也沒有窮追不舍，她想吃的點心會有許多人争先恐後的送到面前來。“但隻有不斷地意識到自己仍然不夠出色，才能不斷地進步。”

才能證明，人民的選擇沒有錯，神的選擇，也沒有錯。

到現在，她依然無法确定，為什麼蒙爾森會那樣幸運，得到了魔女的垂憐，得到潮一再的青眼。

“潮大人一定非常喜歡您現在的樣子。”

“嗯，希望我們再見面時，她不會對我感到失望。”

“我是說……”奈莉特淺淺笑了。“潮大人像是，很喜歡看到您左右為難，也很喜歡看到您格外在意她，或者說圍着她打轉，為了她頭疼的模樣。”

“……”

“您可以直白的說您不承認這一點，并不會對事實産生什麼影響。”

“呼……”麗貝卡也有了笑意。“……好吧，我承認，雖然我很不想承認。”

“現在的這一點，不僅僅是潮大人，我想您身邊的所有人，包括奈莉特在内，都會格外喜歡。”

月亮越升越高，被濃陰遮擋，被海崖遮擋，被徹夜長燃的熏香星火遮擋，被一重重的床帳簾幕遮擋。但她始終露着銀白的面龐，漏下傾瀉如銀的光暈，使得無數種子悄然萌發，也使得無數念頭迅速發酵。

合上殿門，狄恩才發現自己不小心把那本圖書帶了出來，還有，大概是在滿街亂轉的時候，衣袖口也不小心蹭上了奶油，沾了些細碎的赫汐拉粉末。

同往常一樣，他會等到法芙尼爾熟睡後再離開，也會在所有仆從來到這裡前先一步喚醒這頭時不時暴躁起來踩裂地磚的小母龍，順手修複一番可能會莫名出現在各種地方的各種裂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