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氣爽,萬裡無雲。
法芙尼爾蹲坐在懸崖邊沿,低頭掃視碧綠的海面,大朵大朵浪花在腳下綻裂,拍碎在嶙峋的礁石上,散為一團團雪白的泡沫。她打了個哈欠,聲波将四面遠方的的樹木吹得倒飛,氣流直沖雲霄,飛鳥嘶鳴着閉退。
而海面下,漆黑的巨影逐漸浮現,感受到領地被侵犯的遊魚飛快現身,向着斷崖狂吼,口中密集的牙齒交錯着,隐約露出中央暗紅的喉嚨。半月形的尾鳍甩動,潑開與山頭平齊的水花,星星點點的水珠落在崖邊碎石上,染出斑駁的橢圓痕迹。
“就決定是你了!”
法芙尼爾霍然起立,縱身一躍,腳爪将灰黑的堅硬礁石犁出溝壑,龍翼全部收攏向後,如一顆閃爍着紅光的漆黑導彈,高速旋轉紮入海水。隻一瞬間,便被翻湧的白浪吞沒。
大魚身型更為敏捷,埋頭入水,轉身回遊巨鳍拍碎一塊塊突出水面的頑石,挽着花重新沉沒。零星氣泡扶搖,咕咕炸裂,四周回歸平靜,沙石白浪依舊。
數久之後,雲海稍聚,狂浪翻湧而上,一舉沖至天際,綻放雲端,紛紛揚揚墜落如碎玉。宏偉的龍形破開水花向上,六翼鋪展投下濃影,長尾末端劃開鋒利的水線,如她鋒利的牙齒,穿透獵物堅韌厚重的皮肉骨骼,漫天灑下碧藍的鮮血,沒入渾濁海水。
黑龍叼着一尾閃鱗花尾大魚,直沖而上撞碎山崖,在高空打了個旋,懸停于水天之間。口中獠牙穿透的魚顯然已經在撕咬與剛剛的撞擊中損失了大部分的生命力與理智,現在奄奄一息,連像樣的掙紮都沒再有了。
“……”
法芙尼爾擺尾,确認獵物狀态後,放松表情眯起了六隻眼睛,心滿意足回身,尾巴尖上那串層疊的鱗片倒刺顫了顫,發出圓滑脆亮的嚓嚓聲,随後鑽入雲層,曬着太陽揚長而去。
哈迪達斯在露台邊緣抖着翅膀降落,于暗紅的火焰中化為人形,攏了攏衣袍,将熱意與未完全熄滅的火焰都收納無形。
他向前徐行,殿門無聲開啟,輕柔的話語聲從内傳來,帶着些許回音,與酸甜的果香交織着,稍顯隐約。
“請容許我向您說明,真正存在于世的,是我們的意識,與軀殼無關。無論是什麼樣的軀殼,唯有靈魂值得托付。”
“也對,畢竟你們也有許多形态可以變化。這麼說來,外表所展現的樣子隻是一種表現形式,是你的意識決定了你以什麼樣的形式出現,我的理解對嗎?”
“還有我們的力量,我很難向您形容手握力量的感受。魔力随意識奔湧流淌,彙聚在意識表面,構造意識所指定的軀殼。”
“那麼魔力究竟是掌握在有形的‘手’中,還是抽象的意識與思維中呢?此時此刻,你的魔力,從哪裡來,彙聚在哪裡,又流向哪裡呢?”
“如果您是一位魔法高強的冒險家,應該能體會我的意思。魔力誕生于草木萬物,受強大靈魂的支配而彙聚,凝結為可感的實體。在實體中留藏,從内向外再次流瀉,直到魔力與壽命雙雙枯竭,意識消散。世上萬物皆是如此,隻有不受約束的魔女,是其中的例外。”
“哦?是這裡嗎?‘新舊界約的繩索,往來賢者的濾匙’是你說的意思嗎?”
“是的。魔女是唯一能夠産生魔力的生物,或者,也可以說是新神。他們承載舊神遺留的意識與力量,通過洞悉萬物的雙眼,與不朽不滅的軀體來拔除(殺戮)、規劃(先知)、編織(計算)、整理(慈悲)、變革(意志)世界前行的路線,代代不息。”
“如果身體不朽不滅,那麼其中的意志,也永恒存在嗎?你所說的‘代代’是指魔女的更疊……還是……”
“逝者如星,唯靈魂長存。這個問題……主君,您來向談判官小姐說明,好嗎?”
潮下意識想要起身,她初來乍到,摸不清這位君王的脾氣。撒拉弗應她的要求帶來了許多書籍,她從午後一直研讀到黃昏,現在正是美好的自由讨論時間。龍族的曆史太過悠久,留下的古籍更加豐富,與蒙爾森本世代的研究著作是完全不同的方向,無疑成為新生魔女了解世界的又一個便捷手段。
她有些入迷,況且哈迪達斯又刻意收斂氣息,因而沒能在第一時間察覺到。直到對方默不作聲站在背後,這才又因這個人形龍類的氣場太強,有些腿軟。
隻是被金橙色的眸子鎖定背影,她卻感覺自己的頭發絲就要燒着了。
“……”
潮不知道背後的龍王是什麼表情,經過清晨的那次不大不小的沖突,她已經明确自己在對方面前必須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越是不動聲色的性格,在交往中就越要謹慎對待。
那可能是一隻活了幾百上千年的龍類,也是統禦疆土幾百上千年的君王,一旦行差踏錯,就要用魔女之軀來挑戰古國皇帝的憤怒,實在得不償失。
可奇怪的是,撒拉弗始終沒有起身,說完那些話之後,就隻是淡然掠過對方,随後沉默不語。
“他在等你。”
比起撒拉弗的龍音,哈迪達斯更加厚重,堅穩如磐石,層層傳導中帶着腔體細微的共鳴,那些精密神奇的薄膜與細小骨骼将每一個字都變得意味深長,像是琴鍵與琴弦的相互應和,還稍加了一點低壓電流的刺激,變得耐人尋味。
似乎又不是插電的低音提琴正在演奏,潮覺得應該是自己被插了電。
“嗯?”撒拉弗很快反應過來,歉意的握了握潮的手。“和您這樣有見地的人類讨論這些,真是一件令我欲罷不能的事。真希望每一天都能和您這樣坐在陽光裡,看書喝茶。不過現在我有些事必須要去處理,我們改日再見。”她松開手,眸中閃爍着柔軟的輝光。“很高興認識你,談判官小姐。”
她本與潮相對坐在沙發上,話音稍落,便化為飛羽消弭。
君王與臣子的相處之道讓魔女看不懂,但大為震撼。
“你怎麼會在這裡?”哈迪達斯在她右手邊的雙人位落座,以他的體型,反倒是這樣寬度的座位更合适一些。“我們會面的約定是在蒙爾森的慶典之後,我不會忘記。”
我也很奇怪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潮下意識咽口水,發現事情并不簡單。那種把人搶過來還明知故問的無聊皇帝,應該不存在吧。“我也覺得像在做夢。”
“……”
他們對視良久,直到潮不自在的移開目光。
“魔女,也會做夢?”
這這這,這問題讓人怎麼回答。這位一國之君難道不關注一些國計民生的大事,淨在這種雞毛蒜皮的問題上浪費時間。她才做了幾天魔女,正兒八經的覺都沒睡過幾次,哪有功夫回憶自己有沒有做夢這麼莫名其妙的生理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