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願見到這位有“冰淇淋之主”的龍族君王，潮認為自己是滿意的，雖然這次會面也輪不上她表示滿意。

長桌兩端的談判雙方人數大抵相當，人類這邊自然是索蒙兄妹及瑪爾斯，加上以翻譯身份出席的潮與宣稱為她随從的晖。

而龍族那邊，兩邊座椅上的長髯老者始終閉目養神，除了一位認真注視着他們的白發女子外，就是他們不怒自威的王，這座名為阿斯加德的龍域唯一的主人，哈迪達斯。

他坐在正中間，雙手随意放在桌上，稍長的指甲染着暗沉如墨一般的濃血色，左手食指與中指上佩戴了大小不一的寶石戒指，大一些的是暗金色，小一些的則是赤橙色。順着雙臂看過去，黑色暗紋布料與雪白的襯衣花邊對比分明，領口處的領針上暗紅色寶石色澤妖豔，足有小半個拳頭大小，像是一滴剛剛凝結的鮮血。

潮認為或許還該感謝一下對方至少是以人形來出席談判的，如果忽略他們的犄角，以及身後顔色各異形态各異的尾巴的話。

龍王左手邊的位置卻是空的，還有人會在這麼重要的談判上遲到麼，但其他龍類也并沒有因此有什麼特别的表現，蒙爾森衆人似乎也是司空見慣的樣子。潮不好側頭去看晖的表情，便隻把疑問記在心裡。

“殿下，我謹代表蒙爾森，向您緻以問候。”麗貝卡起身，向哈迪達斯行禮。無論是年齡還是資曆，她都應當如此。“想必殿下已經知曉了我們的來意，如果對我國提出的議案中有什麼疑問或是意見，還請不吝告知。”

語畢，她便施然落座，潮自然是有默契的，王女使用的是弗拉瑞大陸通用語言，雖然龍族未必不明白，但據瑪爾斯介紹，龍族從不用弗拉瑞語言和其他國家交流，一直以來都固執的使用龍文，久而久之，各國默認了龍族不願學習弗拉瑞語言，加上龍族的國土範圍遙居大陸北方，與其他國家交流甚少，長此以往，也就更沒有必須精通這門語言的必要。每逢極少數的會談，都是由其他國家沿襲龍文的使官翻譯代筆，通過文字交流。

也是因此，麗貝卡驟然發聲，引得兩位老者的神色略動，白發女子也奇怪的盯着她，眼睛藍的如同一面映着天色與湖水的鏡子，哈迪達斯依舊淡淡的，令人猜不出他的心思。

潮原樣轉述，原本隻是平淡無奇的翻譯機工作，卻在剛吐出兩個字的下一刻，變得步履維艱起來。

四道含義各不相同的目光死死鎖定了她的臉，隻是一個晃神，她按部就班的繼續下去，逐一回應那些或是驚愕或是奇怪的目光。

隻是幾個短句，說完之後，一室靜寂。

在場人類都是懂得龍文的人，不存在出現無法彌補的錯誤的可能，因此她沒有什麼心理負擔，大方應對君王的審視，同時也坦蕩的把對方的模樣細細在心中刻畫了一番。

銅棕色的茂密長發，考究的向後編織起了兩鬓，垂于背後的末梢微卷，在桌中央那座用來照明的微型火山映照下，細密如鋼絲之中排列着零星的金銀。兩側伸出質感非凡的犄角，貼着頭皮向前又向上生長，形如森嚴的鐮刀，濃罂粟紅從尖端過渡到一握粗細的根部，成為流光溢彩的濃黑。銅黃的鞏膜之中，是較人類稍大的金橙兩色虹膜，與豎狀的漆黑瞳孔，

潮在桌下捏了捏手指，那瞳孔是由三個小小的菱形排列而成，使人不禁想要多看幾眼。

至于其他，不外乎俊朗英武的外表了。

“謝謝，也向蒙爾森的諸位問好。”

哈迪達斯隻說了這句話，便又留下了漫長的停頓，為了讓氣氛不至于太尴尬，潮便試探性的将這句話翻譯回去，然後同身邊的同伴一樣，做出耐心聆聽的模樣。

沒有讓他們等得太久，對方幾乎是在她話音剛落，便立即開口接下去，仿佛就為了确認她既懂得弗拉瑞語言，又懂得龍文一樣。

“沒有想到，蒙爾森此行的隊伍裡，有語言天賦這樣好的‘使官’，真是令我大開眼界。呵，蘇爾特爾，你恐怕要為你的言論向撒拉弗道歉了。”

“不用的，您知道我并不在乎這些。”

“……還是請優先處理眼下要務吧，主君。”

他身邊的白發女子擺手，姿态謙遜，稍遠處的老者半眯着眼睛，把目光從潮身上收回之後，回歸到閉目養神的姿态。他們依次開口後，不約而同回歸緘默。

此時最适合面面相觑的對象是晖，但他坐在右手邊，轉過臉去動作太大，實在不雅觀。

這讓潮沒有能夠發洩心中海嘯般爆發的疑問的方式，隻能停在原地，既不說話，也刹住了所有的表情。

你們這不是會說話嗎！不是把普通話說的字正腔圓嗎！所以為什麼以前都不願意開口說話！為什麼！

她的内心完全被這些問題咆哮者占據，再也容不下其他的思緒。

“您諸位的‘語言天賦’，也着實讓我們意想不到。”麗貝卡把手放在龍族為他們準備的紙張上，神情嚴肅，她早在談判開始就已經發現這些紙張還是上一次，大約120年前敲定兩國商貿往來雙方的稅率時，訪問團的禮物，同現在市面上流通的不一樣，這一版上面印着蒙爾森的國徽，她不可能不認識。

天中犀花葉圍繞的王室聖劍。

這一切都表現出對他們這個訪問團的輕慢，加之長久以來的“沉默談判”以對方熟練地道的弗拉瑞語言作結，她有充足的理由為本國受到的不公抒發不滿。

“看來在場諸位除了我，都是能靜下心來，鑽研學問的性格啊。”狄恩打了個圓場，看也沒看神色冷冽的妹妹。“您還留着一百多年前的舊物，蒙爾森不勝榮幸。”

幾句話把氣氛拉回了勉強和諧的水平，潮能聽見旁邊晖長出一口氣放松下來的呼吸聲。

“我從沒見過你，人類，你叫什麼名字？”名叫撒拉弗的白發女子并不像其他同類那樣放松，雖是正坐，卻也不顯得拘謹。四隻雪白的犄角從頭顱兩側生長出來，兩隻向前，兩隻向後，彎曲的弧度如同輕盈的蝶翼，其上隐約的藍色微光，也如同蝶翼上的細鱗。

“好久不見，撒拉弗殿下。”好脾氣的王子沒有任何不悅，再次重新介紹自己。“蒙爾森索蒙王室長子，狄恩·索蒙，向您問好。無論需要我重新介紹多少次，都會如您所願，殿下。”

聽了這話，潮難免在心中大放一番不屑之詞，他肯定不止一次的對不止一位女性生物這麼做過。她盯着哈迪達斯玫瑰色的嘴唇來緩解自己翻白眼的沖動，這樣既不失禮，也不會冒犯到一看就惹不起的君王，然而不經意間的對視，卻讓她發現了對方眼中與自己如出一轍的了然，頓時覺得好笑。

她反應極快的垂眸，彎了彎嘴角。

目光落在君王指間的寶石上，卻見那一點橙紅，竟然和對方的眼睛有異曲同工之感，正像是那位高高在上的王透過這枚戒指審視着她。又一個激靈，反射性擡起了眼。

結果被抓了個正着，她下意識捏緊了自己的赫汐拉手環。

哈迪達斯則不然，他移開自己的眸光，落在桌中央的岩漿盆景上，這讓他看起來像是走神了。

“啊……謝謝，謝謝你。”撒拉弗柔和的笑了，在她背後，潮能感覺到似乎有大片大片白色的花朵盛開，每一朵都輕盈飽滿。

“……既然您見聞如此廣博，那麼我們不如回歸正題，談談具體的方案與計劃吧。”在狄恩無言的提醒下，麗貝卡快速平複心情。“我們對貴族于蒙爾森曆年的貿易往來記錄進行了梳理，從貨币及人員的流動情況分析結果，在現行政策的基礎上，對我們兩方此前形成的外交策略中部分涉及通商、文旅等的内容進行了優化，此前已經随訪問文書一同遞交。當然，這是建立在您對我國關于霧隐峽谷的提案無異議的情況下，蒙爾森會按照優化後的策略與貴族重新訂立新的盟約。”

“霧隐峽谷？”撒拉弗轉向哈迪達斯，龍王的眼神讓潮又想發笑。

像是期盼了一整年等着在除夕放鞭炮的孩子，當晚被告知所有的煙火活動都改成線上進行。

“容我提醒，也就是龍族版圖上被标為尼弗爾海姆的地方。那裡出産的赫汐拉寶石……此刻正佩戴在您的脖頸上，殿下。”狄恩習慣性抿了口茶水，頗有涵養的微笑着咽下去。“請恕我冒昧，您比那顆難得一見的‘髓心種’更加美麗動人。”

“提案我看過了。”哈迪達斯似乎不忍狄恩繼續被麗貝卡兇惡的眼神警告，主動接過話鋒。“我族會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希望蒙爾森……也能拿出與之匹配的誠意。”

“這是當然，蒙爾森出口向阿斯加德的貨物，包括尼弗爾海姆特産在内的各類商品，都将在一如既往的通商口徑下，進一步放寬限制，降低稅率，具體的比例也已在文書中明确。能夠給貴族帶來的效益，您一定明白其價值，也就不用我方再次重申了。”

在這場旅行中，潮不止一次看到麗貝卡的臉上出現這樣的表情，眺望烏拉諾斯的山巒與阿斯加德的宮殿，婆娑手中茶杯的花紋，以及此刻，紅褐色的眼眸與一國之君相撞，其中滿是笃定。

至少目前的她無法與之相提并論，哪怕是面對承澤，有不少次，都下意識的躲避。

仿佛獸類血脈之中殘暴的因子，能透過他們的雙眼，輕易擊穿敵人的頭顱。但堅韌的王女卻永不為此恐懼，為了王國與子民，王女永遠挺直着脊背，直面任何危機。

“主君他，不是說這些，麗貝卡殿下。”撒拉弗的思維和邏輯令常人有些摸不清楚，她看起來是個單純、記性不好但溫和的龍類，可在某些特别的方面，又十分敏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