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我們……”菲爾把采礦刀拔出來放回腰間懸挂的刀盒,深深的呼吸。“先找到……她……呼……呼……”
“嗯!”
晖重重點頭,将那顆寶石與未完成的手鍊狠狠攥在手心。
與他的擔憂并不同,菲爾想問的是,這場殘酷的暴行,是不是出自那個有着特别頭腦的女子之手。
兩人再也沒有了探索發現的心情,并肩沿先前标示出的元素痕迹往猩紅色的洞穴深處進發。
稍加觀察,潮發現,這位來客的氣息與此前遇到的各種生物又有些輕微的區别。她能明确辨認出他就是曾夜訪過自己的無影人,但一時之間卻分析不出其真實身份。
但抛去這些不談,他的樣貌與周身的氣度,已經與之前見到的男人們大相徑庭了。
首先是細緻溫和的斯科特以及謹慎恭敬的伊卡洛斯,再就是剛毅肅殺、一絲不苟的瑪爾斯,還有性格奔放、輕浮自信的狄恩,總因為待人過分熱情,被她避之不及,連僅有過幾面之緣的蒂奧,以及那幾位叫不出名字的騎士。他們的長相都具有非常典型的蒙爾森特點,線條銳利,棱角分明,眉骨與額頭十分飽滿,眼窩深邃,鼻骨挺拔筆直,于是天然就生出許多堅韌不拔的氣質。
這樣的形容放在麗貝卡身上也不顯得突兀,而常年與她相伴的奈莉特更是如此。
可眼前的人卻與這些特征不太吻合。
他有一頭淡金色的長發,梳理的服服帖帖,乖順垂在腦後。說是金色其實并不恰當,像是無數透明絲線凝聚在一起會變成素白色一樣,這些凝聚在一起的發絲,就呈現出這種特别的金色質地。而他的面容,雖起伏分明卻不過分,線條流暢平滑,沒有因弧度轉圜而具有攻擊性,反倒給人一種精雕細琢的美感。
見多了各個種族的生物,潮對自己也有了基本的認知。操縱魔法調用元素力量的生物,越是強大,就越能分辨各種各樣的奇特物種。所以她常常能夠意識到自己與蒙爾森的人類的不同,但普通人們卻很難意識到她身體的特别。麗貝卡能夠一眼看出她的真身,也是這個原因,而狄恩和瑪爾斯他們,或許他們并不清楚魔女的氣息是怎樣的,所以才沒有察覺。
來訪者的肌膚也與常人有所不同,她見過形形色色的普通人,也見過獨角獸與鲛人,晖幾乎與人類孩童并沒有什麼分别,奈莉特與菲爾都是在以人的僞裝生活,但洛洛萌那身雪一樣的細膩皮膚與其上微弱的藍色光暈,卻是見所未見的。
眼前這一位與他們都不同,明明也是極其瑩白的皮膚,卻又素潔的要命,好像是未上釉的瓷器胚,沒有那陶泥的灰調,反而不染纖塵。身披描金的白色綢緞,衣飾繁複精美,仿佛能被雪原之上的天光穿透一般。這樣的容貌着裝,配合淺金色的眼眸與低垂的眼簾,與一位意外降臨的神祇何其相似。
身份高低她不在意,她也是高高在上的魔女。現在有了些能力,已經可以不再那麼畏首畏尾了。
隻是這個樣貌,她卻相當在意。畢竟萬花叢中過的人,如此美景,怎麼能辜負呢。
但對方沒有開口,她不會再主動開口。隻趴在溫泉邊,默默注視着來人。反正這裡溫暖寬闊,自己也沒有什麼要緊事,現在還是身無分文,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早知道就要求剛剛那頭叛逆期小龍把自己送下山,然後再去一雪前恥,怎麼說自己也算他的半個老師了。授業恩師雖然談不上,但至少算一個生活老師吧。
女子的目光十分專注,但神奇的是,并不會讓人感到難以招架。在剛剛找到她,發現目标是一位女性時,他其實生出過将這次任務交給更擅長和女性打交道的弟弟卻邪。隻是想到自己似乎也不需要跟她打交道,這念頭也就作罷了。
手起刀落的事,的确談不上打交道。
或許是從對方在衆目睽睽之下嘔吐時,在她狡黠的藏在樹後出言不遜時,又在月下舒展身體,在深夜将一個個有趣的故事娓娓道來。
從那些時候開始,一切就都變了。
大概還是應該讓卻邪來繼續這個任務。
可這樣難免又要面對父親那樣的目光,隻要一眼,就讓人禁不住埋下身子,低入塵埃裡。
所以不行,明明隻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而已。他不可能連這樣的小事都做不好,絕不可能。
無論做好了多少心理建設,隻要與她對視,商陸就發現自己的頭腦不聽使喚,但卻幾乎控制不住的盯着她的眼睛看。
是因為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太過特别了嗎,總之在弗拉瑞大陸,他從未見過黑眸的生物。像是兩顆光澤瑩潤的寶石,可又水靈靈的好像沾着晨露的莓果。
收獲季節裡最飽滿的一批薄柔果,經過反複的變溫釀制發酵,就會呈現出這樣深邃甜美的色澤。
可以稱之為藝術品的色澤,出自盛産各種奇異造物的獨角獸族。
“在下……在下……呃,在下商陸……冒犯了。”
他并不緊張,可是說出口的話,卻不受控制。好在王子們的姓名是無人知曉的,也無人關注他們的名字,萬物所關注的,包含他們的身份與位次,就足夠了。
女子并未立即開口,而是不易察覺的挑了挑眉毛。與總是靜穆如塑像的父母不同,她面龐上的每一根線條都是鮮活的,随着她的動作或靜或動,讓人移不開目光。
商陸摸不清潮在想什麼。
“你好,商陸,我是潮。”
原來是精靈族的王室,這種極具辨識度的語言如同歌謠,用詞語氣則貼近古語。這個曆史久遠的種族保留着不少久遠的習慣,不知該說是底蘊豐富,還是因循守舊。
“要進來試試麼?您看起來,十分畏寒的樣子。”
她伸出一隻手,面帶笑容。水珠從指尖滴落,在他們之間留下深深淺淺的圓形水漬。
“不必!不必了……謝謝您的好意。”
她竟然是同族嗎!商陸有些不太冷靜,無論發生什麼,王族都不能無端處死一位無罪的族人,哪怕是平民。或許父親并不清楚這一點,才會下達這樣的命令。這件事不能耽誤,他必須立刻向上彙報這個新的情況。
再這樣下去……
那些大大小小的水珠,沿着脖頸、肩膀、鎖骨滑落,沒入各種各樣的地方,沒入深深淺淺的白色霧氣中。
不能再這樣下去!
“請問,您找我有什麼事呢?”
她又在發問了,這句話,究竟該怎麼回答,該不該回答。他的頭腦一團混亂,仿佛刮起了一場暴雪,每一片雪花,卻又倏忽間幻化為無數绯紅的、粉白的花瓣,以及輕撫面龐的薰風。
“在下是……在下對您剛剛講的故事非常好奇……還請您能将故事的結尾告知,在下感激不盡。”
潮有些意外,她還摸不清楚自己的上限在哪,如果貿然使用那種刨根問底必得正确答案能力,如果被察覺出來,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這隻精靈千裡迢迢從大陸北邊過來,跟了好幾天,專門選在自己孤身一人的時候出現,肯定大有問題。
但現在無論如何,絕不能露怯。最好的辦法還是一邊拖延時間,一邊放大感知能力,如果能問到什麼有用的消息,當然更哈皮。
“這個故事嘛……後面的部分還很長,可能會耽誤您的正事。”
“在下不着急,無需為在下考慮。”
看來他真的很想知道,而且,他也确實是有“事”要做。這麼孜孜不倦的追上來,有沒有一種可能,這件事,還與自己有關。
“那就好,隻不過這個故事也是作者嘔心瀝血的作品,不知道您……打算用什麼等價的物品,來交換呢?”
“這……抱歉。在下……在下适才并未完全獲悉您與承澤先生的談話信息,不明白您二位之間有這樣的約定,貿然得知了故事的前半部分,還請您原諒。”
不得不說,繁文缛節有時也有它的好處,就是在潮對他百般試探,懷疑上升至頂點的時候,也并不會下意識貿然覺得他意圖不軌。
“您言重了。”
“不知承澤先生交換了什麼?煩請您告知,在下也好做個參照。”
商陸意識到這個女子并不像她看上去那麼單純和善,但奇異的,并不使人覺得工于心計而厭惡。她有些可愛的精明謹慎,也有些嬌憨的斤斤計較。
像個執着于用三朵薄柔花交換一杯薄柔果軟糖的孩子,不知他的兄弟們會不會這樣覺得,她和他們曾拜訪過的鄰居,居住在瓦爾納群島的獨角獸很相似。說是交換故事,就會讓人感到她對這個故事,是真的很珍惜。
明明隻是個故事罷了。
“他啊,他還是個孩子。對孩子來說,聽别人講故事是理所當然的。但對于大人來說,就不是這樣。”女子側頭枕在手臂上,眉目舒展,悠然自得在水中起伏。“對大人來說,已經沒有什麼事,是天然……理所應當的。”
比如她,不該理所應當的,為了那個遙遠的國度獻出生命。
那麼一瞬間,商陸甚至覺得,她已經完全了解了自己的任務詳情。可那也隻是一瞬間,因為如果是自己的話,面對那個帶着殺戮使命而來的獵人,是必然刀刃相向的。
連自己都不接受的命運,又怎麼能要求别人接受。
僅因為她是個平民嗎。
“您說的對,在下……”
“潮!”
小小的人影穿過層層疊疊的霧氣奔過來,脆亮如清泉淙淙的呼喊聲,如劈開陰雲的雷霆,照亮他們之間混沌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