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已全然被海水吞沒，在天空中的最後一抹橙紅湮滅前，閑庭信步的魔女終于抵達了目的地。被夜幕及由東自南蜿蜒的巴芬山脈所包圍的巨大湖泊，聖971河支流彙聚而成的馬卡斯湖，正沐浴着燦爛的日月光輝，如流銀繡上山河畫卷。

因地脈在此奔流灼熱，所以包括湖體在内的周邊地區都較為溫暖，其中水産豐富，四周林野中生長的漿果，便因怡人的氣溫而格外香甜，也因此而得名“馬卡斯漿果”。而湖中心的瓦爾哈納群島，其之中的萬紫千紅，則常開不敗。遠遠看去，如流光溢彩的珍寶明珠，置于上好的銀絲繡絹中。

也因為這溫度，花期短暫的天中犀能夠在這裡早開晚敗。越是靠近湖畔，樹木枝葉便越是翁郁，生物種類樣式也愈發繁多。潮已經開始對成群結隊圍繞自己打轉的熒光浮遊生物習以為常，但不少硬生生湊過來擠在一起打量她的奇行物種，還是讓人有些驚異的。

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見到用樹枝叉着魚的長角鹿人、哼唱着歌謠将蔓延出地表的巨大根系以及糾纏在一起的藤蔓盡數收回的植物，以及拿下自己頭蓋骨弓腰行禮的兔子，震驚之餘，她居然還差點伸手去接那塊流動着的，即将傾倒出來的粉紅色亮閃閃的大腦灰質。而随着頭蓋骨咔哒一聲落回對方的腦門上，她的口水也咕嘟一聲落回胃裡。

麻辣兔腦，那可确實是不得了的美味啊。

簡單掠過這些有緣得見魔女駕臨的生物，她努力克制住自己大驚小怪的驚歎。還好他們一個個都不會說話，不然在鹿人從他那對生長的像兩顆琉璃小樹般的角上取下懸挂于其上的裝飾物——一朵不知名的暗紅色花朵送過來時，她都不知道該說謝謝，還是該随手扯過旁邊的郁青色野花給他喂一口。

“他們……”把那花随意簪在鬓角，不出意料，鹿人雀躍的擺尾，，原地轉了好幾圈，才依依不舍的退下，隐沒進樹叢裡。“看來，我這是童話公主的配置？”

“童話？公主……可是你和麗貝卡團長一點都不一樣啊……”

“所以說是童話公主，不是現實裡的公主。”

實際上，她是不是身處現實這一點，也有待商榷。

“那童話故事裡的公主，是什麼樣子呢？”

于是湖邊漫步着，采摘花朵的女子，努力地回憶起年幼畫本之中的故事，乘着湖光山色，娓娓道來。

“那你和這位公主，也不像啊。這位仙度瑞拉公主，會做家務照顧人，會做衣服跳舞，她很早就會起床，很晚才會睡下。但是你……你……”

“嗯？”

大概是從這一字中感覺到了某些危機，小男孩支支吾吾咽下口中漿果，絞盡腦汁彌補過失

“大人愛看書，記憶力好的不得了，一下子就辨認得出鲛人族的公主。大人特别聰明，想的很多，還很善良……嘿嘿……晖說的很對吧……”

“嗯。”她抱了滿捧的天中犀，站在突出岸邊的礁石上，湖風撲面而來，帶起滿滿的花香，令她感到重回舊時的短暫歡樂。“在阿谀奉承的時候，人們一般會選擇敬詞。晖，學點好的。”

好像她正站在空空蕩蕩的實驗樓下，等待着那些熟悉的笑臉，這個氣味逐漸濃郁起來的時節，該是他們相伴望月，出遊玩樂的好時候。那時候太過無憂無慮了，以至于駛過身邊的車一輛換過一輛，甚至還有那麼幾次起了沖突，她也從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妥。

完美無缺的人，正如這輪滿月，無法被任何人擁有，卻又同時能被任何人共有。

“嘿嘿，好啦。我們采好花和果子了，可以回去了吧？”

“你吃好了？”

“嗚哇，你這個人。晖有認真挑選的，隻是試試味道好不好。”

“好，隻要你别把試過味道的帶回去，回去的時候也不要一邊走一邊試味道就可以了。”

“剛剛是因為潮講的故事很精彩，我才會吃果子的……”

“不是試味道？”

“啊……要不你再講一個吧……”

“鑒于你剛剛的說明，我不敢講了。”

他們漫無邊際的說着話，沿原路返回，夜幕已完全落了下來。

真是讓人意想不到，這麼沒頭沒腦的黃昏出行，竟然隻是采集些普普通通的花草水果，這顯然與她足以毀滅王國的身份太不匹配。而且，這片大陸上以敏銳的洞察力聞名，那些對她以禮相待的生物，難道感覺不出她所承載的罪孽與命運，會有多麼血腥。

還是說，她本沒有這樣的命運。

商陸實在想象不出，能讓兔子對自己行禮的女孩，會手握鐵血的權杖謀算，處死一切仇敵。他此刻隻是慶幸，看到礁石之上回眸的女子，伴随她起伏的長發，自己正被翻湧不息的恻隐淹沒。

然而恻隐不能穩固王權，亦不能鎮肅朝綱。恻隐于他，于他所承諾要背負的責任并無裨益。每一個在王座下長大的孩子都明白，不合時宜的恻隐，都終會釀成大錯。

就像從前憫惜衆生的睿智魔女一樣，為自己招來橫禍。

将波光粼粼的湖水抛在身後，月下的林間小徑并不十分昏暗。四周不少樹木枝頭上的細碎嫩芽都隐隐折射月光，腳邊野花也有不少生長着玲珑剔透的蕊心。

如果抛開這段路可能要走上幾個小時這一點來說，應該還算是不錯的旅途。此前那位嚷嚷個沒完的小公主，也沒再聽到她那極具穿透力的脆亮聲音。四野無人，晚風在梢頭吟唱夜曲，是個靜谧又安甯的初夏夜晚。

如果是在這樣的夜晚乘風而去，大概也會削減許多恨意吧。

月刃出鞘，下一刹，便會有人悄然睡去，化為泥土與水，化為腐葉與花，化為星辰與極不起眼的塵埃。

不，不會是塵埃。商陸眯起眼睛，至少自己會記得她，很久很久。他這麼想着，伸出手去，似乎是要隔着輕靈又缥缈的夜幕，觸碰遙遠樹林陰影下行走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