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行進了多久,大約是月色如水,星色熠熠的作用,主仆,或者說兩位倉促結成契約的夥伴雖然仍未找到道路,但總不至于伸手不見五指,更何況四周的熒火像是有意識地的聚集在新生魔女的身前,為她指引明路。
隻是不知道,前路種種是福是禍。
“看來,我們要在這裡過夜了。”
潮停下腳步,順了順裙擺,在巨傘狀樹下的寬闊大石上落座,将信封包和高跟鞋放在腿邊。低頭,她不是沒有注意到,自己不斷被枝叉石塊劃傷的腳,血肉斑斓,卻沒有絲毫痛楚,且正緩緩愈合,仿佛一張動态的驚悚畫片。
“……難道就這樣長生不老了嗎……你在看什麼?”盯着樹枝間穿梭飛舞的小學徒,她交叉手臂,雖然森林中并不寒冷,但這能讓她感覺稍微安全一些。畢竟剛剛沒有第一時間捕捉到對方的銀白色尾迹,她還真有些擔心自己就這麼被抛下。
人生地不熟,這可不是開玩笑的。誰知道這裡晚上會不會有猛獸出沒,連草都能發光,忽然沖出來什麼老虎野豬之類的東西,也不奇怪。不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要真是那些司空見慣的動物,說不定反倒使人覺得親切。
“我在看周圍的環境,找一條好走的路呀。”
“……哎。”
她躺下去,将背包枕在頭下。也不管繞着自己打轉的小男孩開始碎碎念,自顧自的閉上了眼睛。
“怎麼了怎麼了,為什麼歎氣呀?是想到了什麼嘛?想到需要晖做的事了嘛?還是說,願意讓晖帶着你呼啦啦的飛回到家裡去呢?诶,沒有嘛……那好吧。”
“豆沙團子,你要是能變成一張小毯子,那就好了。”
“我叫晖,不叫豆沙團子啦。可以是可以的,但是,但是,那樣的話,你就要貼着我的身體了。你不會害怕嘛?”
“說了很多次了,我沒有在害怕你。”
“沒有在害怕,就把眼睛睜開啊。”
豆沙團子在射入林中的月光間穿梭,在他看來,皓月的光輝灑落夜露厚重的草甸,樹野空靜,唯他們二者獨享,如此美景,不親眼見證實在可惜。就拿頭頂那一泓小小夜空來說,如果在這時有流星劃過,那他不就剛好能夠許下常伴大人身邊的願望了嗎。
然而女人并未回答,反而将手臂搭在雙眼之上,隻留他起伏平緩的呼吸聲。
人不隻是會在害怕的時候,才閉上眼睛的。潮不知道怎樣和對方解釋,也不知道是否該向這個剛剛認識的奇獸和盤托出。他看起來,似乎真的隻是個年少天真的孩子。
而她則仍不願意面對,已被迫向過去告别的事實。
“哦對了,我剛剛看嗚哇……”
狂風勢如破竹,将晖掀飛。從巨石上翻身滾下,潮這才睜開眼睛,戰戰兢兢探頭,越過巨石注視風刮來的方向——那是一片幽深茂密的樹林。同他們途徑的任何一片樹林沒有區别,同樣沐浴着月光,熒火起伏,跳躍着不安的軌迹。
“嗚……暈死我了……”晖搖着腦袋,耳朵上的挂飾叮當作響。
“你知道,那些說話的豆沙團子,最後會怎麼樣嗎?”
“會怎麼樣?”
“會被第一個吃掉。”
她比出噤聲的手勢,欣慰的看着豆沙團子乖乖捂住嘴巴,湊過來趴在肩頭,大大的眼睛裡,充滿了小心翼翼。
本想溜之大吉的人,卻忽然間萌生出特别的想法與力量。從肩頭的那雙手傳來的溫度,不斷提醒着她,第一次出現了依賴自己的存在。是一隻動物也好,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也好,這是第一次,她感受到對方不摻雜任何特殊情感的信服,與仰慕。
在這裡,腳下是嶄新的天地與世界,來到這裡的她,或許真的能夠找到自己真正想實現的目标,想成為的人。
如果自己是主角的話,又怎麼能在這時候後退,怎麼能在依賴自己的夥伴面前,倉惶後退。
多少,也該探探虛實。
清風朗月的初夏夜,赤腳踏在綿密潮濕的草地上,蟲聲窸窣,成為緩步靠近的異鄉人最天然的僞裝。狂風再起,将發絲全數向腦後吹去,她眯起眼睛,約莫深深淺淺淌過數十步,漸亮的視野中,龐然大物的身影初現端倪。
這是一片略開闊些的林中空地,但卻不是天然形成,而是已被大肆砍伐一番,長短參差的木樁留在原地,枝幹間的空隙勉強能容幾位衣裝散亂的男子站立,他們身着統一制式軟铠盔甲,或傷重癱倒,或持盾跪立,卻無人後退,而是都将面容轉向林地正中的巨獸。
她猛吸了一口氣,眼睫巨顫,倚在粗壯的大樹上,渾身發抖,全靠身側枝幹的力量,才沒有癱倒在地。
狂放嘶吼的爬行類,密集交錯的獠牙殘存血沫,赭石色的身軀被周邊火把照亮,凹凸不平,披着暗光幽微的密鱗,利爪如刀,翼展如鐮,金黃的眼眸似明燈長燃,其中眸色泣血般猙獰,狂吼着哧哧噴出火焰,撩過樹梢,照亮星空一角。
每一次的嘶吼,都引發林濤陣陣,氣浪狂嘯。使人五髒六腑跟着一同搖顫,耳中嗡鳴不止,頭腦一片空白。
更強的視覺沖擊,使她艱難辨認出,那是一頭龍。活生生的,暴怒着戰鬥着的惡龍。其身軀足以将他們所有人輕易碾碎,其鱗片上的微光彙聚起來,就足以照亮這片即将沐浴鮮血的土地。
她看不到身前衆人的表情,但隻是目睹他們不肯後撤的背影,就已經讓人心神震撼。
僅存的氣力提醒着已經僵硬的四肢,必須趁所有參戰者沒有發現自己前迅速脫身,她純粹因為意外來到這裡,雖然身體素質似乎得到了某些強化,但如果行差踏錯,依然必死無疑。
不知那些一步不讓的身影還在堅持些什麼,差距這麼懸殊的決鬥,除了白白丢掉性命,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隊長,我……我們!”
“不能後退!這裡距離蒙爾森城隻有幾公裡,不能任由龍類在這裡出沒。洛奇!馬上回城求援報信,蒂奧照顧傷員,其他人,堅守自己的位置,注意不要讓它起飛脫離視線!”
“是!”
他們口中所說的蒙爾森城,聽起來像是個人類聚居的地方。她努力找回理智,目光追随脫離隊伍的褐發男子身影,暗自記住了他離開的方向,便打算悄無聲息的跟上去。
“潮,你快看……”晖瞪大眼睛,不住搖晃着主人的一縷發絲。“他在使用魔力!”
被火光照亮的身影,握緊了手中的劍與盾,橫眉以對即将爆發的龍息,淡藍輝光不知從何處噴湧而出流淌于其周身,在雙臂及其所執的武器之上凝聚,成為緻密的薄膜狀物質,對已經飽經戰火摧殘的鋼鐵造物進行二次強化。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能夠使用魔力的人類……但是比起龍類,他們還是太弱小了。”
似乎為印證這話一般,空地中央的暴戾生物噗嗤噗嗤吐氣,不免又是火光灼人,不知名的吟頌傳來,诘屈聱牙的音節,每一個,都像是對這群人的臨終宣判。
判處他們僭越的不敬之罰。
“北是哪邊?”
“啊?你忽然在說什麼呀?就算隻是沒成年的幼龍,我們都不是他的對手,還是快點幫忙去蒙爾森送信吧!”
她這才意識到此前對于這個世界語言對話相關的質疑,完全偏離了方向。拿眼下的情況來說,在場衆人除了她,沒有一位能夠聽懂這隻巨龍的話。
沒錯,那震耳欲聾的吟唱,聽似示威的吼叫,其實不過是在翻來覆去的念叨“能不能告訴我哪邊是北,我要回家,我迷路了。我不想打架,今天沒心情打架。好餓,我真的好餓,我想快點回家,回去吃美味的圖林捷。到底,到底哪邊是北啊。”
諸如此類的一長串,使人捧腹。
“他太吵了,所以,你知道哪邊是北嗎?”
“我們的右手邊是北,但是這有什麼因果關系嘛?嗚哇,大人,大人你不要沖動呀!”
而逼問出答案的女人已經一個箭步竄了出去,順手拾起倒在地上的堅盾,直沖到了幾人最前,單槍匹馬直面兇神惡煞,欲再次噴發怒火的龐然巨獸。
“你是……”斯科特隻說了兩個字,烈焰轟然迎頭噴射,堵住所有話語。在絕對的力量壓制面前,一切的言語都過分無力。
水藍護盾為四周的隊友營造出還算寬裕的空間,高熱過後的間隙,他不忍再去注視那道窈窕的背影,隻記得剛剛一閃而過的漆黑長發,像是火光中招展的旗幟。
烈士的旗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