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思齋内,沉靜無聲。
侍人都被遣出去了,屋内唯父子二人。
蕭昡一份、一份的看着棋譜,目光仔細,又慎重。
以他棋道的登巅境界,自是一眼就看出關竅,但他還是細細的看着,審視着。看完最後一份,凝坐在那裡,半晌未動。深邃幽沉的眼底激蕩起了浪,沖蕩着,卻最終,又如石般沉下去,留下的是怅然。
須臾,擡眼,已是目如鷹的銳利,河西統帥的威冷鎮定。
[阿琮,此事要守秘,絕不可有半分外洩!]他以内力傳音貫入兒子耳中。
蕭琮肅然點頭,食指一曲無聲叩案:是。阿琰有這種天分當然不能洩露,否則還沒有成長,就會被人謀算死于非命。
梁國公看了一眼恒溫漏鐘,“辰光不早,先用朝食。”
父子倆用了朝食去大都督府上衙。
酉時落衙後梁國公就不見了蹤影,蕭琮去了睿思堂等了很久,隻得先回承和院。
次日晨起再見父親,蕭昡威沉道:“十七的事,為父自有計較。”
……
幾天過去了。
蕭琮不知父親作何打算,眼瞅着距除夕日越來越近了,父親卻還沒說什麼,心中焦慮急躁,大冬天的竟上了火。
沈清猗給他開了清火的膳湯,安撫道:“父親若無意,當日便拒絕了。”
蕭琮點頭,眉皺不舒。
“……不知商娘子和父親,當年到底什麼恩怨。”
若知當年之事,便可知父親和商娘子之間的症結,以尋突破。
沉默了一會兒,“阿琰至今未上舉。”這是蕭琮最為憂心的。
士族子女不被記上宗譜,就表示家族不承認其身份,相當于“外室子”。民間叫私生子。
蕭琮怎能讓弟弟背上這樣的“污名”?
阿琰若頂着外室子的身份,再有品貌才華,前程也會艱難。
若有蕭氏子弟身份,阿琰入河西軍就會走得很順。如果背了私生子的名聲,順坦大道也會變成彎腸小道,經曆磋磨。
蕭琮哪忍讓弟弟經曆這些。
沈清猗卻覺得蕭琮是身在局中入了迷障:國公若真将阿琰作外室子看待,豈會讓他占族中行輩?
當年事發生時蕭琰才一歲多,按世家規矩年滿三歲才會上族譜序齒序,此前都隻會暫以府中郎輩排行,蕭琰就是“五小郎君”。若梁國公生恨厭棄,府中月例簿上就不會記為“清甯院,十七郎君”。
雖然這個“十七”有可能占的是三歲剛記上宗譜兩天就夭折了的九房小郞蕭玦的行輩——入譜就夭折,隐隐有種“祖宗不承認”的不吉意味在内,若蕭氏計較就會消譜,讓後面的子弟序位:按年齡就是蕭琰。但“十七蕭玦”并沒有消譜,之後序位的是“十八蕭珙”,是否梁國公當時的想法:讓這個序位占着,以後再消了蕭玦将蕭琰序上去。雖然這事仍有疑問,但至少表明梁國公是有這個心的。
還有那副面具,梁國公是在掩,還是在護?
遮掩容貌有兩種:一是不想讓人看見,二是不能讓人看見。
梁國公又是哪種呢。
沈清猗心裡不急。
今年不行,還有明年。
是明珠,就不會隐于囊中。
……
臘月二十。
冬夜的月很淡,隻隐約照出清甯院前庭中央的那棵高大梧桐樹。
蕭昡立在一株蒼松下,遙遙望着那棵梧桐。
這樹是清甯院建成之日,他親手種下。
——梧桐,梧桐,有鳳栖梧。
當初商清抱來阿琰的時候,他一下懵了,然後就心跳如擂鼓:這是她的孩子?這是她和他的孩子?……就是那一夜?
看了商清帶來的信,他的臉一下冷了,果然,呵!——什麼叫有二分之一的可能是他的孩子?想起她那些裙下之臣,他怒火熊熊,這又是跟誰……若讓他找出另外那二分之一,一定讓那厮各種死!
蕭昡瞪着眼看了襁褓一眼,隻一眼,就讓他心揪住了。
——太像她了!
純黑的眸,黑亮、璀璨,如烏金寶石。
蕭昡忽地眼眶一熱,他以為自己是恨她的,但在那一刻,他心中竟是泛起歡喜又酸澀的情緒,沒有恥辱和恨意,心中想着“她終究是有幾分喜歡我的吧?”。
“這孩子是我的。”他心道,“她讓人抱給了我,那就是我的,隻能是我的,必須是我的。”
“小名栖梧。”他說。
栖梧,栖梧,這裡是你的家。
沒想到,一年後,那人帶着她的一封信來了。然後商清死了,那人成了商清。
從此,景苑成了禁苑,清甯院一道門,隔絕了父女。
他是她的父親,卻不能撫養她長大。
他隻能這麼遠遠的,看着她成長。
寒風吹動着蕭昡的寬袍大袖,衣袂飄然,風姿俊雅。淡淡的月色,映得臉龐如玉生暈,蒙蒙的光華。一雙眼眸卻是黑沉沉的夜,望着院内那棵梧桐樹,夜色的眼漸漸冷凝。
他已忍了十一年,還要忍多久?
蕭昡握起拳頭。
蕭懷中靜靜立在國公身後,纖細的身影仿佛與松樹融為一體。
蕭昡大步向前走去。
将近門階時,卻又停下來。
片刻,才又擡起腳步,慢慢的走過去,輕然無聲的踏上那層麻石台階,右手擡起,握住大門上那隻烏亮反光的錫環。
他的手攥緊了,白皙如玉的手指扣在黑亮的錫環上,淨白的手指因為用力攥得更發白。
卻終究,還是沒有叩響。
蕭懷中垂下眼皮。
這一幕,他已經看過了很多次。
即使看過多次,仍然讓人難過——權勢顯赫的家主,也不是什麼都能做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