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似乎是什麼特别的節日，街上都很熱鬧，大街小巷飄逸着美食的香氣，遠遠的就拿捏住了它的味蕾。

小黑龍第一次偷跑出來，有些緊張，害怕被人發現，但很快被鬧市吸引了注意，跟着當地人類一起融入到節日的歡快氣氛中。

今天的杏仁牛軋糖賣得特别好，老闆樂呵呵送走了今晚的又一位客人後，幾枚錢币被放在桌上，一道稚嫩的聲音緊接着響起：“請給我也來一份。”

“好的，請稍等。”老闆笑着收好錢币，利落打包。簡易小鬥篷下的小黑龍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特别是他手中的牛軋糖。

醇厚的牛奶，甜絲絲的蜂蜜，包裹着一點苦澀清香的杏仁氣味，它越看越餓，越看眼神越亮，恨不得現在就把它們塞進肚子裡。

黑布下，一條尾巴歡快地打着節拍，一下一下拍打着地面。

“給你……”老闆把打包好的牛軋糖遞給這位小客人，猝不及防對上一雙血紅的豎瞳，他嘴角的笑容瞬間凝固。

那絕非一雙人類擁有的眼睛。

小黑龍接過油紙包，發現老闆正在驚恐地看着它的爪子。它倏然收回爪子，僵硬地藏在鬥篷下，有些無措。

“怪物！”從恐懼中驚醒的老闆大喊，一瞬間所有人都看向他們，以及他手指指向的小黑龍。

小黑龍意識到氣氛不對，拽住鬥篷擋臉，慌忙逃開。

有人想要抓住它，不經意扯下了它身上的鬥篷，小黑龍一驚，它的模樣就徹底暴露在衆人面前。

氣氛更加不妙了。

“……是惡龍！”它的模樣似乎喚醒了人們的記憶，關于恐懼和絕望的。

“不，我不是惡龍。”被堵住去路，小黑龍努力鎮定下來，它搖頭努力辯解。

它堅信自己不是他們口中的惡龍，可他們的态度又讓它忐忑，隻覺得像行走在剛剛結冰的湖面，搖擺不定。

“——它會搶走我們的錢财，然後殺光我們！”

“不會的，我……”它争辯，可沒人聽見，混亂嘈雜中他們隻聽得到自己的聲音。

危機感迫使它盡快飛過人群，逃離這裡。

“——不能讓它離開，不然我們都會死！”一道尖銳而顫抖的嘶喊打破了脆弱的平靜。

這一刻，薄冰終于碎了，小黑龍跌入刺骨的湖水，窒息而冰冷。它開始恍惚，頭頂刺目的燈光幾乎讓它眩暈。

石塊樹枝，人們用手頭上的一切砸向它，把它的翅膀砸出了一個個血口，小黑龍飛不穩，栽落地面。

“不能讓它離開……”

小黑龍想爬起來，可石塊砸傷它的後腿。

“它會殺了我們……放過它，災難不會放過我們……我不想再失去家人了……”

小黑龍倉皇後退，疼痛讓它瑟縮，它無助地看向四周。

人們望着它，血絲爬上眼球，它發現不管自己怎麼辯解，他們都像被噩夢魇住一樣，自己把自己困在恐懼中。

“趁它長大前殺了它……”不知道是誰的呓語點燃了引信。

“對，我們要殺了它！”人們恍然大悟，随後出離憤怒。

一點火星點燃了恐懼，分辨不出是恐懼夾雜着憤怒，還是憤怒裹挾着恐懼。

一隻迷途的幼獸，如果失去庇護，誰都可以扼斷它的喉嚨。

有人已經做出了選擇。

慕笙睜開雙眼，從床上坐起身。

【怎麼了？】旁白問道。

她看向漆黑的窗外，揉了揉眉心：“太久了，它跑出去都半個小時了，如果是出去偷吃，怕被發現早該回來了。”

【别擔心，可能是貪玩被絆住了腳，今天是一年一度的夏日狂歡，整個下半年最熱鬧的節日之一。】

聞言慕笙加快動作，披上衣架上的鬥篷出了門：“熱鬧才更要擔心。”

旁白本想寬慰她幾句，結果轉向小黑龍的視角才知道到事情大禍了。

【——東北角，快！】

她什麼也沒問，聽到旁白的引導，二話不說以最快速度沖刺，飛檐走壁，行動迅疾媲美某些夜行的貓類。

街道上最混亂嘈雜的地方，圍攏了數不清的鎮民，他們高舉着草叉火把，将一團黑影堵在牆根，讓它再無可退之路。

慕笙混入人群，看向隊伍最前方，尚處幼年的黑龍蜷縮在牆邊，前爪無力抱住腦袋，試圖保護自己。

微張的翅膀護在身前，一邊破了個血口，鮮血往外淌着，染紅了泥土，另一邊翅膀無力耷拉，仔細一看有些畸形，應該是斷了哪根翅骨。

怒火像岩漿一樣翻滾，随時準備噴發，她眉眼低垂，遮住快要湧現的負面情緒，目光一轉，放在人人高舉的火把上。

“燒死它”“不要放過它”的高喊聲不絕于耳，人們絲毫沒有注意到慕笙悄然消失的身影。

不停流血的傷口讓小黑龍四肢變得冰冷又麻木，周遭都燃着火把，火光亮如白晝，卻不能給它帶來一絲溫暖。

“着火了！”

誰的尖叫吸引了衆人的注意力，他們聞聲看去，人群一陣騷動。

隻見街區中心的商鋪不知何時被點燃，很快就會演變成熊熊烈火，商鋪連成一片，如果不及時撲滅，這場大火會席卷整個街區。

好在街區不遠處就是河流，火勢很快被撲滅，等到有人回過神來，小黑龍早已不見蹤迹……

街區嘈雜，旅店卻安靜無比。因為街區距離旅店有一段距離，沒人看見她離開的身影，所以慕笙不擔心他們能這麼快找上門。

“好了安全了，先下來吧。”她輕拍緊緊抱着她的小黑龍，“我幫你處理傷口。”

小黑龍置若罔聞，收緊了抓着她肩膀和腰間的爪子，自始至終縮在她的懷裡，一言不發，隻一股勁兒掉眼淚。

殷紅透亮的眼眸此刻像蒙了一層霧氣，豆大的淚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砸在她身上，一幅在外受欺負的可憐兮兮模樣。

沒辦法，慕笙隻能任它抱着，就着這個别扭的姿勢先給它止血上藥，斷裂的翅骨也在上了麻藥後搭回去，怕恢複不好影響飛行，她還削了兩塊木闆固定。

等它心情平複一點，慕笙放下它，起身去問店家要了一桶熱水，一回頭，發現小黑龍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

她去倒水，它跟着她；她去弄一些食物回來，它跟着她；怕它走動抻到傷口，她把它安置在椅子上，一回頭，它還跟着她。

像一個沒有安全感的小孩，和先前的模樣截然不同。

慕笙回身将它抱起，問它怎麼了。

小黑龍抓緊她的衣服，頭搭在她頸肩處沉默了許久它說：“我不喜歡人類了，我不要跟他們做朋友了。”

她剛要說什麼，耳邊傳來旁白的聲音，劇情更新了，她安靜地聽着，臉色越聽越差，直到被小黑龍發現了異常。

尾巴不安地捆住她的後腰，慕笙愣了一下，跟它說：“沒關系，不喜歡就不喜歡。”

【可是劇本……】

“‘可是劇本需要’？那可真夠傲慢的。”她說。

【慕笙……】

“按這劇本的發展，是不是還要我勸說小黑龍不要被一時憤怒蒙蔽，教導它諒解人類，感化人類，然後跟人類和和美美地相處？”

她努力把語調放得平緩些，畢竟她針對的不是旁白。

【劇本的意思是，小黑龍遭受這種不公平對待是上一任惡龍為非作歹，導緻人們對黑龍都有偏見，他們是受害者，這麼做隻是出于自保，本質上沒有錯。】

【而且它想幫助小黑龍用善意去包容人類，消除人類的偏見，讓人類知道黑龍也有善良的一部分……】

“所以我才說它傲慢。”不滿轉瞬間達到了頂峰，她的語氣忽地轉冷。

“鎮民們是受害者，小黑龍就不是？撇去這場争端誰才是受害者的問題，如果不是當初所謂劇本需要，它根本不用在人類中生活，更不會陷入這種不必要的危險。這是人為造成的磨難。”

“不僅傲慢，還不負責任。”她輕易下了論斷。

“回到誰對誰錯的問題。”慕笙低下腰把小黑龍放在床上哄睡後，她一轉話鋒。

“劇本的種種安排很難不讓我認為，它對黑龍的過錯有‘父債子償’的偏向——上一任黑龍傷害了鎮民，所以鎮民傷害了小黑龍也是理所當然的。”

“所以小黑龍不僅要心甘情願地忍受傷害，還要因為這是上一任黑龍的錯，錯不在鎮民，所以主動原諒這些傷害它的人，并用善意和行動感化他們，讓他們放下偏見，接納自己。”

“從此黑龍與人類友好地生活在一起。”

“一個美好的‘大圓滿’結局，美好到整個過程中隻有小黑龍的情緒被忽略了。”

“可再怎麼樣，它懷着友好與人類相處，然後被傷害是事實，它擁有不喜歡、不原諒、甚至怨恨人類的權利，而不是按照所謂‘劇本需要’去讨好人類，巴巴地讓人類能接受它。”

“我教了它不少東西，但沒教它作踐自己。”

發現自己的語氣越來越尖銳，慕笙舒緩了一下情緒，她同旁白道了歉。

【……那你該怎麼辦？劇本不會讓劇情偏離太多，最後的結果必然是小黑龍與人類和諧相處。】

“帶它離開這裡，然後找一處沒有被黑龍肆虐過的村莊生活。”慕笙拿出地圖在油燈下看了一會兒，下了決定。

“不是所有的問題都需要解決，也不是所有的偏見都值得消除。帶它前往不對它有偏見的地方生活，我有能力，且沒有在這裡久居的必要。”

“它大可以喜歡那些喜歡它的人，善待那些善意對它的人，消除真正在意的人的誤會，而對不值得它費心的偏見不聞不問。”

“在它脫離羸弱的幼年期前，我有能力保證這些。”慕笙放好地圖，熄了油燈，擁着沉睡的小黑龍閉上眼。

馬車行進在前往帕克斯小鎮的路上。

慕笙坐在駕車位上調試着從過路城鎮買的一把六線琴，小黑龍趴在貨箱上，對她花那麼多錢買一把小木頭玩意兒感到不解。

但很快，指尖流露出的樂曲聲改變了它的想法。

慕笙哼着新學來的民謠曲調，一邊彈奏一邊腳下打着節拍，小黑龍雖然不懂，卻搖頭晃尾巴，前爪舉起跟着節拍擺動。

偶爾興起之時，小黑龍也忍不住嘎嘎兩聲，它連忙捂住扭頭看她，發現慕笙沒有取笑自己，便放下窘迫，繼續在貨箱上擺動胖乎乎的身體。

唯有旁白看穿了慕笙強行憋笑的假正經模樣，跟着小黑龍也【嘎嘎】起來。

她一下子沒憋住，小黑龍噌地撲到她臉上，伸爪就要撓她。

“兩個幼稚鬼。”她說，“能不能成熟穩重點。”

這下馬車上的調子徹底亂不成聲，讓出了這片吵鬧的戰場。

在前往帕克斯小鎮的路上有許多見聞，小黑龍即使仍對人類有所介懷，看到人類的新奇事物時還是會被不自覺吸引。

“那是什麼？”小黑龍問。

“雕像。人類會為那些他們尊敬愛戴的人物樹立雕像，表達紀念與緬懷，又或者是為親朋好友制作雕像表達思念和彼此的情誼。”

“那座雕像好像你啊。”小黑龍指向一座巨大的雕像。

沒等慕笙開口，它注意到什麼，一下飛到底座那一行大字前。

“——紀念偉大的屠龍勇士，您的功績萬古長存。”它念了出來，慕笙和旁白俱是一僵。

大字旁的一行行小字則詳細講述了這位勇士的屠龍事迹。

“……終于，勇士用黃金寶劍殺死了惡龍戈拉貢……”

【壞了，黑龍這種高階魔法生物是有傳承的，它們還沒出生就知道自己的生育者是誰，保不齊現在一刺激，就會讓它想起另外一部分傳承。】

【還好當初隻是驅逐了那條黑龍，不然你倆現在可能真成仇家了。】

慶幸歸慶幸，話還是要講清楚的，慕笙把事情原原本本跟小黑龍講了一遍。聽了她的話，小黑龍才對别人口中為非作歹的惡龍有了具體印象。

它想到了那些舉着火把包圍它的人類，它不安地看着慕笙，害怕她與那些人影重合起來。

“你相信我，我不是……”

這種惶恐沒有持續太久，它被慕笙單手提了起來，話沒說完就被扛走了。

“好好，不是就不是。太陽出來了，一會兒人就多了，我們回去先補一會兒覺，中午再趕路吧。”

小黑龍趴在她肩膀上，眨巴眨巴眼睛，爪子環住她的脖子，翅膀把她連同自己裹在一起。

“嗯，知道了。”

如果問慕笙怎麼選擇帕克斯小鎮的，這就不得不提它的一個特點，窮。窮到連惡龍都不會洗劫的地方，不要說對黑龍有偏見，他們連黑龍都沒見過。

如果一定要小黑龍跟人類和諧相處，這裡會是一個不錯的地方。

慕笙搬進了小鎮，帶着小黑龍和它抱着的禮物拜訪鄰居們。

小黑龍不情不願地敲開鄰居的門。

起初沒有人不被小黑龍的樣子吓一跳，聽聞了他們的來意後猶豫了一陣就把他們請進屋裡。

客人與主人的交流，當然是大人和大人聊，小孩和小孩玩，大人們對小黑龍的觀感如何不清楚，但起碼小孩子挺喜歡它的。他們圍着它轉，說它的模樣酷斃了，一點都不醜陋。

在和孩子的玩鬧中，小黑龍紅寶石一樣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神越來越亮。

離開時，它抱着滿滿當當的回禮，眼神飄忽地跟在慕笙身後。

它的脖子上圍了一條大紅圍巾，是一名孩子送它的。

小黑龍不怕冷，不需要圍巾，但是幾乎得到這條圍巾的一瞬間，它就把它戴上了。圍巾擋住了半張臉，可從它身後一搖一晃的尾巴可以看出來，它心情很不錯。

一切都向着好處發展，旁白也成了小黑龍的朋友，就在小黑龍受傷後不久。

那幾天小黑龍情緒低落，旁白通過慕笙傳話的方式告訴小黑龍，自己想跟它成為朋友。

于是小黑龍多了個“隐形的朋友”，雖看不見，但是不妨礙它們之間的熱情交流。當然，這妨礙了某人的正常休眠時間。

這是旁白第一次暴露自己的存在——它有時候同慕笙一樣有着一點叛逆因子，雖然它自己并不承認，并堅定認為是某人帶壞了它。

小黑龍的幼年期比慕笙預想的長，她陪了它二十年，現在小黑龍要進入沉睡，并在沉睡中慢慢步入成年了。

這個沉睡期需要長達數百年。

小黑龍舍不得，一直依偎在她懷裡，直到沉睡越來越近，再也睜不開眼睛。

意識模糊之前，它問她：“可不可以等我？”

慕笙沒有回答，她給不了這個承諾，她把它安置在安全幽靜的洞穴就離開了。

【其實承諾它也無所謂，你現在這個身份“死去”後，劇本會抹去你的存在，這裡所有生物都不會記得你，它也不會傷心的。】

慕笙沒有說話，隻是望着手中的鱗片出神。

黑龍常年需要更換鱗片，唯有胸口護心的那片鱗片隻會在幼年期脫落一次。小黑龍在沉睡前給她的，說要送她世上最獨一無二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