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響停在門口。
他的心也就懸在了半空。
門打開了。
她來了,光芒幾近消失。他的心在說,這次可别再把她弄壞了。
一晃神,她就走到他面前,冷淡,且居高臨下。
“告訴我出去的辦法。”
他就着這個姿勢仰頭看她,白發滑落肩頭,他笑起來攝人心魂,“我的條件不變,但是——我允許你用你樂意的方式,讨好我。”
……
從某天開始,她來找他的次數越來越少。
他倚着石牆,手指一圈一圈把玩自己的長發,胸前衣袍大開,青青紫紫的痕迹淡得差不多了,他攏了下袍子,似乎遮住了,又什麼也沒遮住。
她已經意識到了,她越讨好他,他就越不可能放她走。
這天,她終于來找他了,什麼話也沒說,壓着他吻下去,他環住她的脖子,迷離着眼睛回應她,當他想繼續深入時,她卻拉開他。
“鑰匙在哪?”她問。
他選擇沉默。
她沒問到鑰匙,不再出現。
她提到了鑰匙,她發現了什麼。他笃定。她比想象中更敏銳,找到這座高塔的秘密隻是時間問題。她一定會離開。
他沉默着,試圖讓那一天晚一點到來。
不知過去了很久,他再遇到她時,她已經昏迷。他用自己的血救回了她半條命,把她帶回塔尖。
她醒後卻不願和他說話,背過身坐在另一邊,靜靜思考可能出去的方案。
心頭湧上一種難以言表的疲憊,鎖鍊拖在地上發出刺耳的聲音,他起身走到她面前跨坐在她腰上,壓着她的肩膀向後仰。
他要吻她,被她躲開,嘴唇蹭過臉頰,他繼續俯身前傾,幾乎要碰到她耳垂,她手掌死死鉗住他脆弱的喉嚨,警告他不要輕舉妄動。
他忍着不适開口。
“這是最後一次,讨好我,我帶你去找鑰匙。”
她遲疑了很久。
“最後一次。”她說。
……
她眼底的平靜被打破,眸光中閃爍着無法抑制的驚訝。誰能想到,湖中還有另一座高塔,與湖面上的高塔相映,宛如鏡像倒影。
這座倒懸的高塔隐沒在湖水下,裡面的陳設與上面的高塔别無二緻。
不知是長年浸沒在冰冷的湖水中,塔中有一股揮之不去的陰寒之氣,行走其間徹骨冰寒。
他提着油燈沉默地在前方帶路,她安靜跟在他身後。因為高塔倒懸,前往塔尖的台階從向上變成了向下,從上往下看去,深不見底。
霎時間,陰風擦過她臉上絨毛,她瞬間戒備起來。
隻見青石磚瓦竟然在她毫無察覺間變得血迹斑斑,縫隙中擠出一張張扭曲的臉。
這些鬼魂身軀瘦弱佝偻,形似幹柴,樣貌可憐可怖。
她警惕地看着它們,它們卻對她視而不見,一雙飽含怒火與血淚的眼睛直瞪身前帶路的他。
它們尖叫嘶吼地撲向他:“你這罪人!怎麼敢來見我們!”
一個幼童模樣的鬼魂揪住他的長發,血污粘上他的白發,把他拉得往後仰,一邊發狠捶打他,一邊尖聲哭泣:“都怪你,還我的家人!”
他吃痛但默不作聲。
又有幾個面容扭曲的鬼魂上來拉扯他,在他的身上衣袍上留下一個又一個血手印。
它們說——
“要不是你一意孤行,執意引渡靈池之水撲滅天火,我們也不會招緻神的責罰!”
“你不配為王!你這個罪人!”
“為什麼不遵從神的規則!為什麼要違背預言!遭受天火是他們的命,為什麼要牽連我們!”
“靈水決堤就是忤逆神的懲罰!害得我們流離失所,害得我們無辜受難,都是因為你!這些罪孽都是因為你!”
鬼魂咆哮着宣洩它們的怒火,它們叫嚣着要讓他贖罪。
越來越多的鬼魂聚攏,狹窄的過道變得擁擠,他的身邊更是重災區。
他背對她,她站在他身後的石階,看着他的脊背被一點一點壓彎,仿佛腳下的台階不是通往塔尖,而是生命的終點,每走一步都走得蹒跚,像一個步入暮年的人。
他的步伐越來越慢。
鬼魂還在糾纏着他,将他往台階外拖拽,台階邊上沒有圍欄,再往前半個腳掌就會踏空。
拉扯間,他手上的油燈脫手了,火光明滅間墜入台階外的黑暗,過了五秒,才聽到落地的聲音。
他突然睜開眼睛,艱難轉身,掏出一把裝點着名貴寶石的佩刀,手心朝上遞給她。
她低頭看去,佩刀的刀口十分銳利,閃着寒光,憤怒的鬼魂也會繞開持刀那隻手。
他說:“帶上它,倒影高塔下關押着一個罪囚,用它挖下他的心髒,你就能找到出去的鑰匙。”
她遲遲不接。
“陷阱?”她很難不懷疑,因為他總是滿口謊言,從一開始就沒想讓她出去。
“我走不動了。”他想露出一個輕松的笑,但臉上僵硬的肌肉不願意配合他,試了兩次沒有成功。
“刀給你,如果在底下沒有找到鑰匙,你可以回來找我。它能殺死我。”他面無表情地說。
她伸出手,指尖懸在上空,他把刀往前遞過去,她手指卻越過佩刀,握住他的手腕,腰肩肘同時發力,一把将他拉回來。
事發突然,他手上的刀沒握緊,從掌心脫落,她腳下一踢一挑,眨眼間佩刀握在手裡,穩穩當當。
他身上忽然一輕,糾纏他的鬼魂被她毫不留情撕下來,耳膜一震,鬼魂發出尖叫,刀刃精準無誤捅入眉心,頃刻間化為烏有。
光芒大盛,照亮了整個高塔,鬼魂在她的震懾下逃得無影無蹤。
她撇撇嘴,鬼魂?如果真是鬼魂,她血液中的小怪物們早就把它們吞幹淨。這隻是一場幻境,把人心底的瘡痍挖出來,展現在眼前,趁人心神恍惚拉進深淵。
他呆愣地看着她,她喘息着,光芒把她的眸子映得很亮。
她走過來,為他擦幹淨滲出的血,拉上被扯得淩亂的衣襟,蓋住鬼魂拖拽拉扯留下的青紫傷痕,離開前手指随意幫他理順糟亂的長發。
動作算不上輕柔,難得的是耐心。
“走吧,帶路。”她把他往身前一推,他眨了眨眼,仿佛剛剛的體貼是他的幻覺。
走了很久才抵達塔尖,一路上沒再見過鬼魂,倒是有一些奇怪的生物,但不是沖着他來的。
看着她果斷地将其通通斬于刀下,刀尖很穩,腳下不慌,如履平地,他心中五味雜陳,有歎息,有羨慕。
推開塔尖的門,看到被鎖在中央的“罪囚”,他徹底愣住了,他時隔太久,他都快忘記對方的容貌了。
那是“神”,将他關押在這裡無數個日夜的“神”。
“神”睜開眼睛,視線略過他,落在她身上,“神”張開嘴,似乎想呼喚她,卻被她持着佩刀捅進心口,“神”放任她的無禮,血液從左胸膛滾落,啪嗒啪嗒砸在地上。
她想把它的心挖出來,看到什麼忽然一愣。
他走上前去,也愣住了。
——“神”的胸腔裡空蕩蕩的。
她眼神一凝,佩刀擱在“神”的脖子上,問道:“鑰匙呢?”
“神”沒有說話,它看向他。
一陣天旋地轉,他猛然回神,一擡頭,她手裡還握着染血的佩刀,驚愕地看着他,他低頭,粗重的鎖鍊禁锢着他,胸前鮮血瘋狂湧出。
他想說什麼,喉嚨腥甜,嘴巴被她捂住,他從她眼睛裡看到,捂住他的那隻手指縫裡不停溢出鮮血,血液染紅了衣袍,自胸前,自颌下,綻放大片大片的花。
他想說什麼來着?他的腦袋變得混沌。
她沉默地捂住他的嘴,堵上他的心口,血液還在流淌。
想說什麼已經不重要了,他顫抖的指尖點在她眼角,想告訴她,看,你眼睛裡有一個我。
合上沉重的雙眼之前,他看到她身後裂紋爬滿了青石磚瓦,高塔在崩塌……她得償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