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每個人都能随時看到海洋。
因為太喜歡了。
隻能将海洋做成小小的海洋,裝進厚重的玻璃裡面。
再讓海洋的夥伴們加入。
我終于能随時看到玻璃裡的小小海洋了。
那小小海洋,願意随時見到我嗎?
……
光,吻向了水面。
水面波蕩,将淡藍、湛藍、深藍渾攪成一片波光璀璨的碎寶石之海。
靜谧的海底,聽不到海浪,長長的海底隧道無止境的遠。
腐敗的青苔和海藻順着玻璃牆的彎弧肆意攀爬,數件遊樂設備破敗生鏽被胡亂擺設成一團,一束刺眼的光猛然照來,視野一片白芒。再一個呼吸,破敗髒亂不見了,這裡又變成嶄新明亮、生機勃勃的水下海底隧道,甚至會有模糊的人群走動,還有歡聲笑語。
就這樣,破敗與夢幻撕扯成一體,節節隧道都有不同的景象,它們混亂糾纏綿延向前,終點交彙成影影憧憧的一個黑洞。
“洋洋……”
“你在哪裡啊……”
魚群數以千計,仔細看,它們的模樣與周遭突兀異常,每一條魚都是由線條簡單的蠟筆畫構成,粗粝的油蠟胡亂一塗,一條條五顔六色泛着不同色的光的魚紛紛娆娆地遊動起來,将頭頂上方的光切割得眼花缭亂。
它向前走,瑩白的指尖過于透明,與身邊遊浮的水母一樣透着微弱白光,五指指節松松張開,漂浮在身邊許許多多的兒童畫作,頓時無風而散。
找到了蠟筆畫面的創作者,那些不需要了。
“柯小洋。”
它的聲音去掉了很多冷感變得更加清澈輕和,帶着叫人撫慰舒緩的情感,還有……一股不可忽視的極強穿透力,自他身前聚集,脫口後呈數道環形強勁沖擊波向前輻射而去。
沖擊波環扭曲詭谲,所到之處都在瞬間修複了此間夢幻飄渺又亂糟破敗的錯位空間,直到消失在……
一個背對着的孩子前。
那個孩子踮着腳才與隧道的扶手一樣高;
穿着一套可愛熊造型的夏季童裝,腳上的鞋子兩隻都不同,一隻是閃着紅藍光的運動鞋,一隻是露着腳趾頭的破爛拖鞋;
一隻手裡攥着蠟筆畫風的小熊玩偶,另一隻手的手腕上綁着一組大小不一的彩色氫氣球。
“洋洋,你願意和我做朋友嗎?你帶我出去吧,好不好。”
孩子央求的語氣變得焦急起來,他牽着的小熊和氫氣球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雪花噪點。
隧道猛然變化,下一個眨眼,那孩子站定在一間昏暗詭異的大房子裡,他仰着頭,打量面前堪稱巨物般的大水缸。
花花綠綠的魚群倉惶遊走,一隻虎鲸,慢悠悠遊來。
這隻體型巨大成年虎鲸,魚鳍是拉攏着的,定定浮在水裡不動,直愣愣看着眼皮下的小孩。
這是柯小洋的病友,與他差不多,是一條生病的大魚。
“柯小洋。”那個‘人’再次叫了名字,為了讓那孩子知道有什麼不一樣了,魚群中突然沖出一隻魚,猛地撞死在厚厚的玻璃牆上。
孩子後退一步,他被吓了一跳,玻璃牆上緩緩滑下去的魚,不是蠟筆畫魚,是真魚,嘴角的紅色随着水波一點點散開,侵染了泛光的鱗片。
“它是虎鲸,洋洋是你。”
“啊?”孩子終于察覺到了什麼,轉過身,看向身後站着的‘人’。
臉看不清,但頭發很長,是從沒見過的顔色。
柯小洋記得一些不舒服的片段,比如即将戳入血管的針頭尖,比如媽媽在工作室操作着極細的線——它們在陽光的照耀下都會閃爍着冰冷的瑩白色金屬銀質感。
很刺眼,很漂亮。
但是很冷,沒有一點溫度。
這裡是海底,沒有陽光。柯小洋若有所思地眨眨眼,看着頭頂天穹倒影在他頭發上影影綽綽的水波,再眨眨眼。
白襯衫、黑褲子、白大褂。
這讓柯小洋想起了他最讨厭、最害怕的人,也是見得最多的人,在白色的大樓裡,病了就得去見,見了就疼。
“你叫柯小洋,‘洋洋’是你。”
“洋洋……是我?我的名字。”
“嗯。”
“你錯了,把名字送給了這隻虎鲸。”
“大哥哥,那你是誰?”看着那一身白大褂,柯小洋開始害怕了。
水,穿透過他身後的玻璃牆流在地面上,很快沒過了腳踝,水流向前遊動,流到那‘人’身前就停滞不動了。
恍惚晃蕩的水波借到上方穹頂的光,柯小洋看清了白大褂的腳……腳根本沒踩在地上,‘人’是飄着的。
柯小洋更加怕了,但對它口中的話似懂非懂又充滿好奇,同時也非常好奇這個‘人’,他汲着兩雙不同的鞋子踩着水哒哒哒走向不速之客。
“我叫吾爔,你的醫生。”
“啊……”懊惱中帶着委屈,尾音拖得很長很長,他果然猜中了。
“嗯。”吾爔點點頭,它伸手摸上柯小洋的頭頂。
追随柯小洋的潮水悄然褪色,快速消散。他手裡閃爍噪點的蠟筆畫熊仔也回複了毛絨,那隻破爛的拖鞋也變成了小孩們最喜歡的閃紅藍光的運動鞋。
柯小洋皺着兩條還沒長開的淡眉毛,疑惑道:“我沒見過有白頭發的人,嗯,是銀白色的頭發,嗯,是瑩白色。”
“這是我的主人賦予我的顔色。”
“我的初始外甲,我很喜歡。”
“哦……”柯小洋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他想:‘主人’或許是醫生的家長吧,這個醫生和之前的不一樣,不怎麼哄騙他,就說些他不懂的。
柯小洋仰頭盯着這個高他許多的男人的臉看,有團黑霧故意缭來繞去,于是他繼續問:“大哥哥,為什麼我看不清你的臉,你沒有長臉嗎?”
吾爔想了想,如實回答孩子的問題:“我的主人還未見過我的臉,我想讓他成為看見的一個人。”
“哦……”他說的話柯小洋聽的一字不差,但就是完全不懂。小孩點點頭,繼續問東問西:“大哥哥,你從哪裡來?”
“外面。”
“你也在這裡迷路了嗎?找不到爸爸媽媽了嗎?”
“我沒有爸爸媽媽,我隻有主人。”
“沒有爸爸媽媽?!那你一定很孤獨吧……”
空氣突然安靜,兩個人都不再說話,默默思索剛才的對話。
按扶老攜幼的規則,吾爔是哥哥,片刻後的沉默由它打破,它轉身面對一堵夯實的水泥牆,問:“想回家嗎?”
這個醫生要帶他回家,回他從未回到家。
柯小洋一怔,苦惱地再思索一番才小聲喃喃道:“……走的出去嗎?”
吾爔對一位氣餒的小孩,溫和又淡漠地給出了承諾:“有我就可以。”
吾爔動了,它朝着前方那一堵實牆移去。
牆面随着它的靠近,緩緩向内深凹進去,直到破開一個透着光斑的寬敞口子。
吾爔帶着柯小洋走入另一片波光潋滟的水下世界,裡面湧動無數蠟筆畫魚群,缤紛多彩好不缭亂。
在一片輝光蕩漾中,它探出雙手——不滿意現階段操控的工具:電源子。
嫌棄它的速度與體積,太大了、太慢了。
它,不滿意它們的全部。
“好唉!吾爔哥哥帶我回家喽!”
柯小洋高聲歡呼,他對周圍一切都沒有感知與反應,好像看不到一樣,單純又興奮地追在吾爔屁股後面喋喋不休。
吃的藥多不多?
苦不苦?
針要打幾瓶啊?
做化療要做幾個小時?
“你喜歡這些魚嗎?”
“喜歡!媽媽說我畫的魚可好啦!”
“那就留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