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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葉家出來,羅夏回到省精衛時已是淩晨時分。他沒有去急診交班的打算,而是直接回了辦公室。
市精衛的醫院走廊不論白天黑夜都是一如既往地敞亮,羅夏在辦公室門口站定,回頭望了一眼明亮的走廊。
想到方才葉淨月家昏暗的客廳,突然覺得這裡大概适合他——葉淨月怕黑,喜歡很亮,很亮。
他走進檔案室,将近期十五個出院後自殺的備份病曆再度打開,一字排開在桌面上。羅夏抽出其中幾頁紙,用磁鐵吸在背後的黑闆上。直到天色破曉,羅夏終于大緻理清了每一個病人的具體情況。
有些的确是重症,也有一些是非重症,像施燃那樣。
【淮口咖啡館】
“重症的我其實不太清楚,不過至少非重症的這些人都有一個共同點——家庭結構相對簡單。”羅夏将打印出來的黑闆照片從檔案袋裡拿出來,推到葉淨月眼前。
葉淨月拿起照片,皺眉眯着眼使勁湊近了看:“你這照的什麼玩意,根本看不清。你不知道有個東西叫電子版麼?”
“說的容易,電子版我沒有權限。”羅夏歎了口氣,端起杯子不斷吹着滾燙的拉花拿鐵。
奶油泡沫拉成的愛心被吹出一條傷口,蒸騰起香氣來。
羅夏的目光落在葉淨月面前的咖啡上——那原本是一杯濃縮意式,加了緻死量冰塊倒在一個杯子裡混在一起。
葉淨月剛端起來要喝,羅夏按住了他的手。
“别成天喝這涼的。喝我這個。”
羅夏不由分說地将熱拿鐵塞到他手中。方才吹了半天。已經不燙了。
葉淨月愣了一下,怔怔地看了一眼被吹的稀碎的愛心,嫌棄地撇撇嘴:“羅夏醫生,你能不能懂點兒情調,人家好好的拉花給你吹成稀泥巴。”
但還是嘗了一口,甜膩膩的椰漿混合着牛奶,溫熱地順着喉嚨滑進去。
不算難喝,就是幾乎沒有咖啡|因的感覺。葉淨月搖着頭,放下了杯子。欣賞不來,咖啡|因上瘾的他隻對結果有興趣——就像對待酒精的态度一樣。
“什麼叫‘家庭結構簡單’?”葉淨月問。
羅夏:“就像……怎麼說呢,家庭中不被特别重視的一員,或者是家裡條件不怎麼好——說白了就是貧困點兒的家庭。”
“啊?這不會是巧合吧?”葉淨月又翻開施燃的病曆,想起上午去找葉展他告訴自己的話。
施燃家裡的确困難,葉淨月認識她班裡的團支書,他隐約記得前一陣子申請助學金的名單上有她的名字。“可是病人自殺——這和家庭有什麼必然聯系麼?”
“我也不确定。”羅夏茫然地搖搖頭,垂眼顯得有些沮喪:
“她的情況我能了解的太有限了。施燃在就診的時候挂的是普号,那天是小吳看的她。其實一般來這看情緒問題的,挂專家号比較多。挂普号的通常隻是為了方便開藥。”
葉淨月贊同地點點頭。普号不僅僅是便宜,更多的是便捷。以前還沒有便民開藥門診的時候,他每次因為失眠去開藥就低調地挂普号,不想被羅夏看到。
因為葉方舟的緣故,葉淨月和市精衛裡的醫生護士都太熟了。他每次都煞費苦心地研究透排班表,挑一個萬無一失的日子,喬裝打扮,帽子口罩捂的嚴嚴實實去——就算是這樣,被羅夏逮住的概率還是存在。
“我知道了。我再想辦法查查。”
葉淨月戳着盛了熱拿鐵的杯子,沉思了一下。
“沒關系,本來也沒說要指望你。”羅夏的眉目舒展開來。本是笑着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好像忘記了自己拿的是葉淨月的濃縮意式,直接被苦出痛苦面具。
葉淨月剛想回怼,看到羅夏被苦的咧着嘴,又笑出了聲。不自然地表現出惱火又不在意的模樣:“那你昨晚來找我幹嘛?”
“主要是看看你。”羅夏一副長輩的姿态,語重心長地拍拍葉淨月消瘦的肩。手感不怎麼好,硌手。“代替葉老師。”
聽到羅夏提葉方舟,葉淨月突然不笑了。
他站起來的時候暴躁地一揚手,拿鐵被打翻在桌布上。
不知何時窗外狂風驟起,淮口咖啡館在商場四樓,窗外高大的柳葉被風攜裹着砰砰敲擊着窗玻璃。
又要下暴雨了,羅夏看着窗外陰霾的天,一絲擔憂悄然爬上眉梢。
“人要是活成那樣,真是不如不活。”葉淨月彎腰撿起杯子,面露不屑,語氣冷然道。
羅夏知道他在諷刺葉方舟。
不止因為小葉母親的死,小葉和他父親葉方舟生前一直就關系很不好。
“小葉,那你覺得什麼才是重要的?”
羅夏頹然地坐在包廂角落柔軟的皮沙發上,神色惘然,注視着伫立在玻璃窗邊的鬈發青年冷漠的背影。
方才被葉淨月打翻的拿鐵順着桌角,粘稠地滴落在木地闆上,慢慢地在羅夏腳下彙聚成一股細細的溪流。
在窗外黯淡的天光下,和他不笑的時候冷漠的側臉一同,暗暗地泛着光。
空氣裡充斥着霧霾,葉淨月陰鸷的目光仿佛冰凍三尺的湖泊。
羅夏不安地站了起來,語氣卻毋庸置疑:“很現實的是,事實如何真沒那麼重要。人隻相信自己看到、聽到些什麼。所以重要的是……”
“不。要我說,别人怎麼想才沒有意義,”葉淨月顯然不想聽到羅夏接下來的話,逆着光模糊不清地笑了。“事實就是事實,闆上釘釘的事……”
“你堅信你永遠是對的麼?”
羅夏打斷他,語氣陡然變得鋒利,音量也大了三分。
但他好像意識到了什麼,又立馬恢複平靜。“哪怕隻是簡單的因果關系,但你非要把罪代入感官,用意識分析對錯——這是不正确的,不,應該說是不理智的。”
“可是羅夏醫生,你讓我怎麼釋懷。”
目送着葉淨月披着外套,執拗離開的背影,羅夏突然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悲傷湧上心頭。
AT,療養院,被撞碎的擡杆,葉老師和石楠樹,富康汽車,血,黑暗的大門。
與痛苦回憶并肩的,還有當下每一分每一秒、不能為人所道的煎熬。
“小葉啊小葉,其實我也至今無法釋懷。”羅夏喃喃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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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淨月離開淮口咖啡館的時候天色已經快要暗了。夜幕在公路邊浮動着,附着在消瘦青年寬大的紅色風衣上。
在馬路邊站了一刻,一輛黑色的商務車在他面前緩緩停下。
葉淨月拉開車門,在後排落座。
大約行駛了二十分鐘,車窗外飛馳而過的合歡樹愈來愈稀疏。
“葉先生,再繼續往前開一陣,恐怕我們就要駛出堰江市,進到淮口轄區了。”司機扭過頭,對正靠在車窗邊、神色疲憊的鬈發青年說。
“還有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