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裡,葉峰在椅子上坐下。
他将把拐杖随手搭在床頭櫃邊,斜着身俯下去,一點點卷起褲腳。他動作幹脆利落。褲子是那種軍品換下來的舊貨,洗得有點發白,冬天穿着又厚又硬,面料已經起了點球,卷起來頗費點勁,他低聲“啧”了一下,像是不耐煩。
他用一隻手摁着膝蓋,一隻手慢慢把布料推上去,推到小腿一半時,露出一截鋁合金的舊式假肢,關節部分接縫清晰,沒有高級科幻的外殼,也沒包裹皮革,表面甚至還蹭了點灰。
“天冷,這腿抽得像蹦迪,穿褲子得加兩層。”他随口解釋了一句,語氣還是先前那種混不吝的調調,“所以脫起來也麻煩。”
說着,他把那截假肢往外一扭,拇指和中指在兩側輕輕一按,“咔哒”一聲,那玩意就松開了。
假肢取下後,那截殘肢輕輕一晃,肌肉線條早已萎縮,皮膚因冬天幹燥發紅發皺,骨痕模糊,血管不明顯,瘦而光滑,靠近膝窩的位置貼着一塊電熱暖貼,殘肢底部骨緣圓鈍,傷口早已愈合,最初的那圈手術疤痕卻沒完全褪掉。
“這事兒一直沒告訴其他人,除了參與其中的醫生護士,您可能是第一個知道的。”他朝着蔡參謀長笑笑。他說得輕松,聲音卻偏了點音。葉峰把假肢随手擱在椅子底下,靠牆一放,他整個人輕了半邊,坐姿微微失衡,他調整了一下,那一截殘肢随着他的動作上翹,看起來有種失衡的詭異。
他擡手拍了拍發紅的殘肢,像是責罰自家養的小貓一樣,又有點不好意思地把褲腿往下放了一點,蓋住了醜陋的疤痕。
“喪屍潮那會兒——”
“腿受傷了。”
“是沈讓救的。”他沒細說怎麼救的,也沒說過程,但隻剩了半截的左腿與另一邊形成了一種不對稱的别扭。他頓了一下,才又開口,露出個吊兒郎當的模樣,但出口聲音極低,幾乎隻有一個口型,“其實是能保的。”
“誰都不能知道他能救,所以就截了。”
“他是異能者,上回張中尉見過的是位普通人。”喻誠在一旁接過話頭,臉上表情雖然克制,但眼神中是壓抑不住的興奮,他盯着蔡清,呼吸都加快了速度,“您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
對人類而言,這是希望。
對擁有這份異能的人而言,這是災難。
蔡清沒有看向喻誠,她死死地盯着葉峰那半截腿,視線沉得如有實質。
病房裡安靜下來,隻剩下呼吸機細碎的嘶嘶聲,和沈讓在儀器帶動下規律的喘息。
她緩緩轉頭,看向那張病床。
沈讓半躺在那兒,頭微微偏向床邊,像是費盡全身力氣想朝葉峰的方向看過去。可他眼底是大片未消的出血,視線沒有焦點,隻能一眨不眨地張着,眉間似乎是歉疚。那個時候他還沒有計劃到這一步,如果那時候他就決定了把自己賣給北舟城,也許葉峰是不至于殘疾的。
他知道殘疾是什麼感受,那是攔腰斬斷的半生。
蔡清忽然起身,走到床邊,彎下腰,貼近沈讓。她沒有立刻說話,隻伸手,像先前那樣,再次擦了擦他鬓角因輕微發熱而出的細汗。
她的手停在沈讓耳側,眼中流露出深切的悲哀。相比長輩的疼惜,那種眼神看上去更像是悲憫,如同注視着命運的軌迹走向無可挽回的終點,過了一瞬,她輕聲開口:“我明白了。”
“我明白了。”她又說了一遍。
“結海是個謹慎的人,他應該還沒有告訴炎上校,這件事太大了,應該由你親自和炎上校談。”她搖了搖頭,“不行,你不能這麼告訴他,這東西如果成為談判的籌碼,按照現在的情況……朝城的未來是有了,但你的未來就沒有了。”
“你不能去北舟城。”
“你找我來,是信任我。我來想辦法。”她說。
沈讓沒能回應,氣管的傷還在,他緩慢地、無聲地做了個口型。喉中破碎的氣音像從風箱裡勉強擠出來,他嘴唇動了一動,又是一聲無聲的“對不起”。
蔡清閉了閉眼,像是忍住了什麼情緒。她站直身子,聲音沒有顫,卻比以往更冷,也更沉。她轉頭,看了葉峰一眼,又掃過喻誠,才重新低聲開口,聲音很冷,房間裡連暖氣都像降了溫。
“這件事,不能再外洩一個字。”她頓了頓,“不論是你們的自己人,還是我們北舟城的炎上校,甚至是張結海,從現在開始,不許再提。”
喻誠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麼,被她一個眼神壓了回去。她轉過身,對着病床上的人露出一個極淺淡的笑容,“你先好好養身體,什麼都别擔心,給我一點時間,我來想辦法。”
“好孩子,你已經做得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