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左側和右側肘窩分别紮了靜脈輸液留置針,各自都連着輸液袋,右側肩頭皮下注射留置針,也有藥物從巨大的針管裡泵入。血壓袖帶綁在左側上臂上。
氧氣面罩叩在他蒼白的臉上,把五官遮住大半,罩口邊緣緊貼鼻翼和顴骨,壓出了凹陷的紅印。有些來不及處理的細碎傷痕幹涸成了暗色的血痂,在蒼白的底色襯托下清晰可見。
輸液架上的水袋微微晃着,一根細長的管子垂下來,接進呼吸機濕化瓶,水珠沿着壁面滾動,最後彙入他每一次急促而艱澀的吸氣,而每一次呼氣又會留下模糊的水汽,附着上透明的面罩。
像是他什麼也沒留下。
他額頭上綁帶固定着血氧監測,已經汗濕了一半,額發淩亂地貼在鬓角。頸部也已經被虛汗浸透,汗水順着鎖骨沒入胸膛,消失在寬大病号罩衣下 。
罩衣隻遮住了上身,沒有系帶,他胸前貼滿了心電圖的電極片,花花綠綠的導線從罩衣邊緣延伸出來。腹部的透析管暴露在外,皮膚被酒精和消毒水反複擦拭得發亮,墊了一塊剪開的紗布,和紙尿褲相隔不遠,都十分紮眼。
紙尿褲的邊緣,尿管延伸出來,尿袋挂在床邊,裡頭隻有少量渾紅色的血。
下肢能稍微清閑一點,枕頭墊在小腿下,将他兩腳托起懸着,腳跟剛好離床幾厘米,腳趾不自然地下垂内扣,像繃直的芭蕾舞演員,由于沒有肌力,他雙腳向外撇着,毫無遮掩地裸露在空氣中。
微微回縮的腳跟已貼上淡藍色的抗壓敷料,邊緣整齊,像是被刻意擺成了展示品。
腳踝往上,兩條腿的傷口還沒有處理完成。
水腫使得皮膚薄得幾乎透明,一按就陷,連血管都能看得見。常規敷料根本不能用,隻能貼上那種無粘性的抗菌輔料。
他體重已經很輕了,對于他的身高而言,哪怕水腫如此嚴重,也僅僅到身高體重比及格的邊緣。但癱瘓的肢體卻格外沉重,像是軟爛的泥濘要墜往地底。一名護士吃力地托着無知覺的腿,卻像是生怕弄疼他。
缺乏按摩的肌肉和關節十分叛逆,姿勢一變,就像被電流抽了一下似地僵直,小腿肌肉繃緊,肌腱牽扯着腳趾不自覺地蜷縮——像是一種無聲的掙紮。
護士看了他一眼。
他沒做出任何反應。
創口和淤青遍布兩條腿,滲着血水。敷料不敢貼死,隻能将無粘性的抗菌材料一層層覆上,連縫隙都不留。腿上的皮膚已經破得過分脆弱,隻要不小心一拉,連皮都會揭下來。
護士的手指陷入他浮腫的腳踝與小腿之間,水腫的手感很奇怪,沒有彈力,再輕的動作,指頭也會在肢體上留下明顯的凹痕。更深處,萎縮的肌肉早已不堪重負,小腿肚軟得不真實,像是初生的嬰兒。兩名護士配合着将他的腿略微擡高,擺成适合包紮的角度,一人扶着無粘性的輔料,一人開始纏繞繃帶。
繃帶帶着點力度地貼上皮膚時,水腫處微微凹陷,又被下一圈托起。白色紗布層層疊疊堆積上去,繃帶越纏越高,小腿原本的形狀已經完全被包裹,直到膝上十厘米,包裹得嚴絲合縫。
護士重新将他的雙腿放回了枕頭上。
紗布帶着消毒水味,卻怎麼都掩不住那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血氧又開始報警。他痰音很重,氣管裡像是放了壺燒開冒泡的水。護士準備好吸痰管子,将他呼吸面罩取下來。
這下沈讓有了反應。
他睫毛顫了顫,半睜開眼,失焦的瞳孔卻沒找準方向。吸痰管直直伸過去,他吓了一跳,整個人一抖,手腳就跟着震顫起來,腦袋擰向一邊,本能地躲避。
“别動,吸個痰。”護士解釋。
不知沈讓聽到沒有,隻見他扭頭扭得更用力了。
但這痰确實得吸。
幾名醫務人員交換了眼神,一人輕扶着他下巴,一人将吸痰管從他鼻子裡伸進去。細細的管子一直延伸到氣管,異物感加重了原本的窒息感,他睜大眼睛,卻沒法躲開。
護士的拇指壓住控制閥,管子探入喉嚨那一刻,他本能地哆嗦了一下,觸電般一顫。護士的手法分明輕柔精細,他卻生出一種被侵略的不适,眼角泛起濕意,也不知是刺激還是排斥,吸痰管不容抗拒地刮過每一寸黏在氣道中痰液,艱澀的呼吸在這一瞬間也被剝奪,他張着嘴,聲音卡在氣管裡,像斷斷續續的嗚咽。
血氧掉得厲害,警報又刺耳地尖叫起來,護士停下動作,将面罩給他扣了回去。
沈讓大口大口地喘息起來,帶着混亂不得要領的咳嗽,他虛張着眼,并未聚焦看向哪裡,隻是搖頭,幹裂的嘴唇在面罩反複重複着一個口型,說“不要了,不要了。”
他是作戰部的,沒有家屬在場,謝允自然就充當了這個臨時家屬。護士轉過來看謝允的意思,謝允哪兒能拿得了主意,隻覺得滿頭包。
他退後半步,給老衛去了個電話。
“衛大夫……您到哪兒了?”他不大好意思明着催,但又忍不住不催,“我從作戰部開過來都到了,您怎麼還沒到!”
“在開車!”老衛急吼吼地說,“限速60,我已經開到59了!”
謝允:“……”
老衛姗姗來遲,來勢洶洶,大步流星地沖進病房,上來就是破口大罵,“姓沈的!你提前準備‘回春’到底怎麼回——”
最後一個字還沒出來,他的目光落在沈讓身上,忽然一個字也罵不出口了。
還好沈讓提前準備了回春。
他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