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讓啞然。
一時間,他也不知道要如何同這個小學肄業、靠着菜譜學會了認字的半文盲講明白犯罪地理學和犯罪心理學。
他低低咳嗽了兩聲。
“就是一個人犯罪,作案地點不會離自己太近,這叫兔子不吃窩邊草。”謝家豪突然插話進來,“也不會離自己太遠……”
“理論考核,你沒學嗎?”他語氣不算好。
沈讓冷冷地看了謝家豪一眼。
雖然他不介意暴露自己是主事的,但他還不想暴露朝城。
謝家豪一句“蠢貨”差點出口,被沈讓一個眼神瞪了回去,隻剩下了一個口型。遊子龍沒看那個方向,完全沒注意到剛才的交鋒。
沈讓卻咳嗽起來。
胸口悶悶的壓迫感再次襲來,他努力用殘存的呼吸肌向外吐氣,氣息卻驚動了脆弱的呼吸道,惹得他劇烈咳嗽起來。遊子龍連忙給他拍背,可一松手,沈讓整個人歪向一側,他又手忙腳亂地重新扶住沈讓的肩頭。
人的身體是很重的,遊子龍的力氣再大,沈讓的身高和骨骼放在那裡,哪怕是為了避免傷着沈讓,遊子龍也沒法像拿個普通的物品一樣輕松。他僵在原地兩三秒,隻覺得自己大腦CPU瘋狂運轉,好容易才想到一個不摔着沈讓、還能替這人拍背咳痰的方法。
他把沈讓腹部的輪椅束帶解開了。
沈讓的身體直直向前倒下,左邊肩膀聳了聳,小臂擡起來,想用手在腿上撐一下。可角度沒調整好,手腕使不上勁,帶着整個手掌松垮垮地垂着。他的手腕雖然勉強擡起超過了大腿的高度,卻沒能平移蹭上大腿,而是被下垂的手掌絆住了。蜷縮的手掌無力挂在手腕上,徒勞蹭在大腿外側,本就沒什麼力氣的手臂被擋住,一下子脫力。失去平衡的瞬間,他無法低下頭檢查自己的肢體發生了什麼,第一次嘗試沒能撐住身體,他錯失了自救的機會,就隻能徑直栽下去。
與剛受傷的時候差不多。那會兒還沒認識遊子龍,他也還沒學會自己轉移,都是嚴冬幫他,但他擰着一股勁兒,不願接受自己連這種小事都要依賴旁人。有時嚴冬不在,他對自己毫無耐心,故意不等人回來,自己轉移。結果就是從輪椅上、床上徑直摔下去。半癱的手臂靠不住、來不及自救,完全沒有知覺的雙腿擰在一起,他神志清醒,看着不知道從哪裡流出來的血淌在地上,沒力氣喊人,想按呼叫鈴,可無力的雙手被扭曲的下身拖累,連爬都爬不動。
也有直接摔在嚴冬身上的,解開約束帶,他倒下去,嚴冬力氣不夠,抱不住他,隻好扶着他摔下去,避免撞着頭部和脆弱的頸椎。
他不怕受傷,但其實很讨厭摔倒的滋味。因為大半個身體沒有知覺,那一瞬間的失重被無限放大延長,他總覺得摔下去是無盡深淵。疼痛也是次要的,地面冰冷,而他是一隻醜陋畸形的怪物,尊嚴盡失地等别人把他從血液和排洩物的狼藉中撈起來。
好在這回不一樣。
遊子龍堅實的臂膀穩穩地接住了他。
輕微的撞擊感緊接着失重帶來的恐慌,他心髒緊了一下,重重地咳起來,好像要把沉積在五髒六腑的壓抑都散出去,整個脊背都在痙攣抽搐。遊子龍一下下拍着他後背,他嗓子裡痰音越來越重,卻清不出來,被激得幹嘔。
無數目光轉過來,關燕小跑着上前,手剛碰到沈讓的肩頭,就見沈讓的身體猛地縮了一下,又打了一個幹嘔。
遊子龍用嚴厲的目光制止了她的動作。
旁邊好幾個人連忙急刹。
遊子龍感受着噴在自己頸側的氣息,灼熱幹燥,和冰涼的四肢形成鮮明對比。他心下沉了沉——癱瘓的身體幾乎沒有體溫調節能力,沈讓吐出的氣是燙的,代表他實際上燒得可能比摸上去嚴重得多。
“别說話,緩一會兒。”遊子龍說。
他憋着一股勁兒,氣這些見鬼的流離者,氣這該死的天氣,氣這萬惡的世道,還有點氣沈讓——也不知道這人難受了多久,自己都照顧不好,還非要操什麼喪屍什麼狗屁實驗的心。
可到了動作上,他又一點火都發不出來,隻能慎之又慎地摟着沈讓,沿着顫栗的脊柱輕輕拍撫,一拳二百八的力氣隻用了百分之一,像捧着一塊兒豆腐,“痰咳不出來就先不咳,先把氣喘勻。”
沈讓渾身發軟,打着顫往下滑,遊子龍雙手攬着他後背,有些抱不住,隻好騰出一隻手,從屁股把人抱起來一點托着,往自己肩上扛。沈讓兩條腿屈膝往下墜,被上身拖着,歪斜地快要跪倒,上身佝偻,趴在遊子龍肩上,上衣往上縮,褲子也在拉扯中下滑扭曲,下背部的皮膚一下子裸露在外,白色的紙尿褲邊緣從褲腰探出來。他很想喊人幫忙,但沈讓已經在犯惡心,那暈人的毛病說不好什麼時候就繃不住了。萬一吐起來,且不說胃能不能受得了,剛才的藥肯定白吃了,還會咳得更厲害。
謝家豪看着這位掌握着朝城命運的人的尊榮,神情流露出些許陰鸷。
“有什麼好看的,該幹什麼幹什麼去。”遊子龍瞪了一眼周圍的人。
夏天收回目光,眼觀鼻鼻觀心,停頓了幾秒,若無其事地繼續回到屏幕上。
她簡單地做了個圖,圖上大部分點位密集地分布于死人谷西北方向的山區向外發散的區域内,呈扇形或三角形。沿着這些扇形和三角形做延長線,大概交彙的位置就是喪屍鎮。
“雖然有點粗糙,地形、時間,都沒考慮進去,但是大概就在這一片。”
夏天的目光忍不住瞟向沈讓,眉頭皺得很緊,口中卻沒有表現出來,四平八穩地繼續說,“咱們可以先出發,更具體的位置等上了車,再慢慢等計算機出結果。”
此言得到了朝城的一衆支持。
卻遭到了一個人的反對。
“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