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被堆在腋下,他弓着背,脊柱似乎要破皮而出,顯得嶙峋可怖。他聳着肩,雙手撐在身體兩側,手指蜷縮壓在下面,腕骨和指骨關節突顯,肌肉萎縮,在發力時愈發顯得單薄。
他勉強擺脫了嚴冬的力氣,靠自己保持平衡。
吸氣末有撚發音,可能有問題,也可能沒有。但沈讓長期坐卧,心肺缺乏鍛煉,對他而言,有問題才是正常的。
老衛看了沈讓一眼,“多喝水。”
其實很少有醫生查體會每次都做全套,老衛上來那會兒故意折騰他,也不過是氣他不愛惜身體。沈讓腹部沒有感覺,什麼壓痛也基本沒法測試,嚴冬隔天都會去協助他排便,也算是有粗略的觸診,索性就免了。
“行了,歇會兒吧。”老衛大手一揮,放過沈讓。沈讓躺回去,還不樂意嚴冬扶,自己撐又撐不住,幾乎是摔回床上的。
“肺還行,這次發燒大概率是尿路感染,等個尿檢結果,給你開抗生素。”老衛頓了一下,“多喝水,這是醫囑!”
衛醫生轉身出去,嚴冬剛拿起那雙他在二十分鐘前産生了濃厚興趣的彈力襪,門又被打開了。嚴冬知道沈讓的德性,把被子一扯給人蓋好,自己迎到門口。
”早飯。”他端着餐盤回來,往小桌闆上一擱。
“你吃早飯了嗎?”沈讓問。
“沒。”嚴老大答得挺幹脆。他不僅沒吃早飯,甚至昨晚看劇看到三點多才睡,本來準備睡到中午直接吃飯上班,沒想到一大早被人奪命連環call叫起來上班。
“你拿去休息室吃吧。”
沈讓對嚴冬大多時候冷着臉,這會兒卻像是沒精神發脾氣了,語氣難得的還挺平和。
“一會兒你拿藥的時候,給我兩顆止吐的。”他怕人把“兩顆”誤以為是虛詞,還着重強調,重複了一遍,“要兩顆。”
這種詭異的平和一直持續到中午。
沈讓的通訊器壞了,内勤部拿了個新的,但需要設置好權限和常用軟件,恢複之前的數據,徹底弄完要今天下午。他這幾天給遊子龍訓練,上午的時間也空出來了,索性一上午連床都沒下。
飯也沒吃。喝了一升水,吃了一肚子藥。
午飯時間,嚴冬放下餐盤,又拿着那雙襪子過來了。這回他搶在沈讓開口以前,“我中午有飯。”
沈讓閉嘴。
嚴老大掀開被子,露出沈讓一雙腿。躺了一上午,腳踝微微腫着,但雙腿粗細一緻,不像血栓,應該就是循環不好導緻的水腫。韌帶攣縮關節松弛,一雙腳挂在腳腕子上,幾乎成一條線。嚴老大戴上手套,托着他腳腕将軟綿綿的腿擡起來,放在那半圓的塑料支架中間。
沈讓當然知道他要幹什麼。
他一上午又是“請”嚴老大吃飯,又是“配合”地多睡覺多休息,又是把人支走去内勤部跑腿拿新的通訊器……就是因為不想穿這襪子。
加壓彈力襪,睡覺時不用穿,活動鍛煉時不用穿,坐在輪椅裡就得穿,他下肢血液循環一塌糊塗,彈力襪促進血液回流,防止血栓形成。
醫療部的使命不僅是治療疾病,還包括康複,最終目的是把病人推回原本的生活。長時間卧床會導緻心肺功能下降、肌肉萎縮、骨質疏松,他剛能耐受坐姿,就被要求每天下床,坐在輪椅裡。從吃飯時間轉移到輪椅裡坐着開始,到後面逐漸延長坐的時間。
嚴冬的意思很明确:下床,坐輪椅,吃飯。
沈讓終于沒再找到新的借口。
昨晚他換成了病号服的褲子,褲子寬松,褲管能直接撸到大腿,嚴冬也就沒逼着他脫褲子。
癱瘓的腿吃不住勁兒,襪子太緊,支架用于輔助穿襪子。嚴冬将他的腿放在支架中,撐開彈力襪上緣,形成一個空間之後把他當腳套進去,繃在支架邊緣,這才算開了頭。
他腿上皮膚慘白,一如既往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淤青,有些泛黃了,是舊傷,也有新的,青紫一片,但不多。常時間綁着尿袋的地方淤青明顯一些,大概是硌的。他用抗凝針劑,腿上又沒有感覺,難免磕磕碰碰容易淤青。比起以前,倒是沒有了新的破口,應該是遊子龍的功勞。
白色的彈力襪沿着支架一點點提起來,腳踝随着動作帶着腳掌不着力地晃。嚴老大托着他膝彎,讓他屈膝踩在床上,将腿立起來,他維持不住這個姿勢,嚴冬去拽襪子的遠端,他的腿就歪歪斜斜倒下去,砸在床面。
支架從半包圍,嚴冬伸手拽近端另一部側的襪子,手指指甲難免在他他腿上附軟肉下一道白痕,幾秒鐘後又轉成紅色,裡頭泛着血點。
近十分鐘過去,嚴老大一腦門汗,沈讓的腿也有些吃不消,後背劇烈地疼起來。那種疼不同于勞累後的肌肉酸痛,而是一陣陣過電刀砍似的劇痛帶着麻木和灼熱。
沈讓一言未發。他仰面躺着,死死盯着盯着被嚴冬一次次扶起來立着的腿。
支架隻到膝下,襪子卻要穿到大腿。嚴老大将襪子提過膝,腳上基本已經拉得平整。他将那支架一點點取出來,白色的襪子緊緊包裹着着整條腿,顯得格外細瘦,腳腕松弛,青白色蜷縮的腳尖若隐若現地露出一點。
他終于把沈讓的殘腿放平。
褲腿堆在大腿根部,與褲腰下包裹着的紙尿褲一起,将人襯得臃腫。嚴冬最後一提,終于把彈力襪提到了大腿。
而後如法炮制,去穿另一側的彈力襪。
沈讓終于閉上眼,眉間一點厭惡,像是壓抑着反胃。
他讨厭的是病房,是這些不嫌棄他醜陋和污穢的醫生護士嗎?又或者其實他隻是讨厭他自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