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分憂

池魚邁着六親不認的步伐走進來。她堅信，隻要自己的步伐夠堅定，眼神夠自然，沈讓就看不出她的心虛，就不會質疑她是不是聽到了什麼不該聽的。

風甯雙腳踩着一雙短靴，穿着作戰服，腰間插着一把用舊了的槍，她帶了雙半截的戰術手套，手裡握着被卷成蛋筒的一小疊文件，硬生生把那文件握出了火铳的氣勢。她目不斜視，往前走了兩步，在沙發上一坐，把槍掏出來丢在了桌上，像一個習慣性地小動作。

“一會兒直接去帶訓練。”她随口解釋了一聲。

原則上面見長官時卸下武器是禮儀，孫景明很講究這些，沈讓倒是很少介意。他是作戰部主官，照作戰部某些兵器愛好者的德性，渾身上下無數槍支彈藥、匕首軍刀，整一個移動軍火庫，要是每一件都卸下來，得在門口拆上半個小時。

“訓得如何？”沈讓也随口一問。

“一群蠢貨，年年教，年年都是這麼菜。”風甯翻了個白眼，“我估計今年考核，能出線的還是之前幾個。謝允非要說那個新來的能行，我看他還不如胡顔顔。”

沈讓瞟了一眼遊子龍，那意思是問風甯，你覺得他怎麼樣？

風甯玩味地看向遊子龍，一時沒開口。

遊子龍對上風甯的眼神，又看了看兩位主官，覺得自己多少該避一下嫌，“你們聊。”他說完轉身，回到卧室。

“長官，我把床收拾一下啊！”

小火龍站在那個罷工的電動床前，他漫不經心地用遙控器上上下下地調節，又趴到床底研究下頭的結構。

這床是醫療部的電動床，墊子也是醫療部用的床墊，比一般的褥子硬，也沒那麼暖和。天氣漸冷，沈讓晚上總暖和不起來，嚴冬又不許沈讓用電熱毯，他自己也大清早被凍醒，此前沈讓幾次三番以“太擠了”把他趕下去。

遊子龍覺得自己該為兩人的睡眠質量抗争一下。

池魚依舊不知道，池魚依舊想歪了。池魚的腦子裡不可控地出現了一些不可言說的内容。

她看着遊子龍的背影，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該做出什麼表情。

沈讓不像在訓練場出現的時候那樣精心收拾過，他隻穿了一件黑色套頭長袖T恤和居家睡褲，肩頭松松披着一件作戰服外套，沒穿腰托，腰腹軟綿綿向後塌陷，肩頸略微向前保持平衡，沒帶助力手套，穿着黑白貓爪襪子的腳尖軟綿綿的從輪椅踏闆探出來。他轉着輪椅調整了一個方向，退到茶幾前沙發旁邊專門為輪椅留出的空間裡。

風甯腦子裡的畫面稍稍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朝城小報論壇上曾經有一條貼子，分析沈讓的擇偶方向。鑒于沈讓一腳踩在求偶哨兵的臉上這件事太過傳奇，大多數人都認為城主應該喜歡的是女性，要麼是風甯這種，能和他并肩作戰的，要麼就是蘇未安那種，水系異能，能夠輔佐他的。沈讓看到之後，隻評價了一句：“閑極無聊”。

然後給這些閑極無聊的作戰部隊員加了三天的訓練。

這事兒就這麼翻篇了。

直到最近，最近遊子龍出現，被城主寸步不離帶在身邊，沒有點傳言是不可能的。此前風甯一直堅信着自家城主一定是在上面那個，但，忽然之間，她醒悟到，有什麼不太對。難道是那個小哨兵坐上來自己動？

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表情，她不是很想加訓。主官加訓從來都是作戰部佳話，那群大頭兵最喜歡看主官吃癟，她丢不起這個人。

沈讓對她揚了揚下巴，“一群蠢貨，然後呢？”

風甯一早忘了剛剛自己在說什麼，“啊？”

沈讓沒好氣，“大清早的來煩我，什麼事兒。”

風甯如夢初醒，“啊！噢！沒事兒！！！”

沈讓眉頭一挑。那意思，沒事兒您大清早來我這兒幹什麼吃的？

她條件反射似的瞪回去。

這要是擱以前，風甯左右也得嘴賤兩句，可看着沈讓病歪歪沒精神的的形象，她多少覺得有些陌生，一時間貧嘴也沒說出口，在舌尖打了個轉兒，自己噎回去了，隻覺得渾身不自在。她以前和沈讓關系很鐵，可沈讓受傷以後，她不知道要怎麼和沈讓相處，不知道該故作姿态裝着和以前一樣，還是該對他多一些關心。

她在作戰部摔摔打打地長大，學會了堅硬，卻沒從任何人身上學會柔軟。

沈讓看着她。

風甯把卷成蛋卷的紙質文件拿出來展開，她又往兜裡摸了兩下，又摸出來一張皺皺巴巴的便條，上頭的字倒是漂亮大氣，就是草了點。她艱難地辨認了一下自己的字迹，估計是辨認失敗了，索性抟成團，精準地投擲到了桌邊的垃圾桶裡。

“來找你要批文的。”她說。

她又把手裡頭拿着的蛋卷鋪開，遞給沈讓，“你看一眼？”

沈讓擡了一下手，手明顯不怎麼靈活，調整了好幾個角度才拿穩。

沈讓掃了一眼第一頁，爾後不動聲色地把文件放在腿上。他的手做不了翻頁這樣精細的動作，眼睛也不是很舒服，索性也就不看了，隻沖着風甯一擡下巴，“懶得看，你長話短說。”

風甯不疑有他。

“外城區最近不太好。”風甯做到了，她一言以蔽之。

沈讓瞟了她一眼，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風甯捕捉到了他轉瞬即逝的不悅，卻沒太明白他是不樂意談這件事，還是對自己摻和進外城區的事情有意見。

“說完了？”沈讓抿了抿嘴。

噢，沈讓單純是對她的總結能力有意見。風甯得出結論，松了口氣。

外城區人口占朝城總人口近九成，攏共□□萬人，甚至連人家特大基地一個軍區的現役軍人人數都比不上。這□□萬人中還有近三成是老人和孩子。人少，代表着人手總是不大夠用的，可也恰恰因為人少，等着吃飯的嘴也少，朝城經營多年，頗有盈餘，一時間也不至于出大問題。

“咱們考核期，外城區一般也會有活動。林姨說今年大家都提不起興緻，想找你……”風甯可能感覺有點别扭，索性複述了原話，“希望基地區能多給一些支持。”

沈讓沒吱聲。

一時間不至于出大問題，不代表一直不會出問題。

孫景明掌管内勤，表面上權力很大，其實手下人手不多，很多事情還是要經過沈讓點頭，他才能調配資源，或者從其他部分借調人手，很難說不是沈讓故意為之。近來外城區不大好，沈讓批了幾個倉庫的罐裝食物和應急營養膏的調配，批了采購一些朝城暫停生産的材料，也給科研部那邊批了鑰砂。商隊被流離者揩了油，貨物有損，好在損失不大，孫景明請示了幾次，他都沒有表态。

所謂的“支持”，說白了就是要他撥款。朝城不用貨币，也沒有外彙什麼的講究，城内流通功績點，對外則是同意貿易，資源交換。朝城礦産不多，工業近年來發展還可以，但支柱仍然是第一産業，而第一産業最核心的就是糧食。他身體不好，代表着整個朝城的經濟都受到重創，外城區經濟蕭條隻是冰山一角，如果他不能恢複，或者科研部不能找到提升異能利用率淨化水土的新方法，那這個問題隻能越來越嚴重。

基地壓力有多大，孫景明是知道的，林月也不可能不知道。

“誰把你搬來的？”沈讓掀了掀眼皮，那模樣不怒自威，像是能看透對方的思維。風甯見過不少哨兵向導，在朝城裡頭，在朝城外頭，沈讓是唯一一個攻擊性這麼強的向導。

她沒回答，沈讓率先開口，好像壓根沒指望她回答。

“地主家也沒有餘糧了。”他向下抿了抿嘴角。

風甯是作戰部的主官，對内勤方面一竅不通，聽着沈讓的這個口氣，也不知道怎麼說。按照作戰部的傳統，所謂軍令如山，隻要上級說不，她是不能問原因的。她的上級滿打滿算就沈讓一個，于是她站起身，準備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