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轉1080。

按照平常的狀态，她的蹲轉永遠是非常穩定的，今天卻晃晃悠悠，險些失敗了。

季湘再也坐不住，她站起來來到場邊。

“這什麼情況？她怎麼會在這個動作上打晃？”喬奕星也皺了眉頭。

“可能沒力氣了。”季湘說。

現在在對面邊角的柯蒂斯絕對注意到了站在台邊的季湘。

她太在意這個對手了，她出道以後從未遇見過任何一個如此的競争對手！

柯蒂斯不得不承認全能比賽那0.01的分差對她而言同樣影響深遠，季湘太強大了。而她被身後來自季湘的窮追不舍威脅得後怕。

她害怕了。

糟糕。

糟糕！

第三串阿拉伯直體兩周，G組難度。

跳起來的高度不夠，她一下就感覺到了。可能是因為腿軟，可能是因為看見場邊對手的一瞬間分了神。總而言之這個動作空翻高度不夠！

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怎麼會這樣，柯蒂斯腦子一片空白。

場邊的季湘情不自禁地站直了。

柯蒂斯失誤了。

柯蒂斯怎麼會失誤？

強大的肌肉記憶和賽場經驗支撐着她，柯蒂斯飛快地爬起來，繼續完成最後的一串動作。

前直900接前團回籠，結束。

全場都愕然了。

誰都沒想到自由體操的衛冕冠軍拿了一整個周期的金牌，會在奧運賽場上出現這麼大的失誤。誰都知道，柯蒂斯穩定性非常高，鮮少在賽場上出現失誤。

但她就算再猛再強，她也不是神。她是一位運動員，而人都會出錯。

吉莎在那邊等待着柯蒂斯下來，給了她一個溫暖又安慰的擁抱。

她的教練們也紛紛前來安慰她鼓勵她，他們告訴她，這隻是失誤了。雖然留下了遺憾，但天還沒塌。

而在柯蒂斯之後上場的就是季湘了。

季湘把外套脫掉，紫色與黑色交織的體操服盡顯高貴。她的所有準備都已經就緒。今天她沒有往身上纏太多肌貼繃帶，她想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完成這一次比賽。

這場奧運會裡她最後一個成套、最後一場比賽。

黃芸向場那邊招手，季湘這才看見，她把林安給叫過來了。

隔着護欄，林安說不了太多，她隻是抓住了季湘的手，十指緊扣間傳遞了一種能讓季湘瞬間安心的魔力。

“今天為了自己跳一次舞吧。”林安用最赤誠的目光看着她，“我永遠都會為你驕傲。”

此時柯蒂斯的成績公布了。

7.1的難度認滿，但是完成分隻有7.5，這還是她其他三串基本上沒有什麼瑕疵的結果。

現在，吉莎的15.46分暫列第一，喬奕星的15.26暫列第二。

喬奕星把她送到賽場的台階上。

這似乎變成了這場奧運裡她們彼此的默契，誰都會陪即将上台的人最後走一段路。

喬奕星擁抱了她：“今天不會再有0.01的分差了。别顧忌，别害怕，向前沖吧，季湘。”

“我會的。”季湘回手拍了拍喬奕星的後背。

季湘站在台上做最後的準備，腳底和手心擦上鎂粉。她看着這片賽場，有種說不上來的感受。剛剛林安和喬奕星送她上來，她以為自己要麼熱血沸騰，要麼緊張到無法呼吸。可是出乎意料地，她竟然沒有過多的這些情緒。似乎是弦繃太緊，到真要上場的時候，也就沒那麼緊張了。

又或許，絕處逢生。本來以為沒有機會的時刻總會迎來新的希望。

季湘知道，她的機會終于降臨了。

季湘深呼吸，在呼出的一口氣中，把所有不應該屬于賽場的多餘情緒、把堵在心口的一口氣狠狠地呼出來。

喬奕星說得對，這個賽場有比金牌更值得珍視的東西。在之前，這支舞可能帶着團隊使命，帶着她的獎牌目标，直到今天，她該為自己跳這支舞了。

《La gloire à mes genoux》,榮耀向我俯首。

指示燈亮，單手亮相，季湘優雅地走入屬于她的殿堂。

提示音響起，音樂開始。

開場鼓點，幾個有力的舞步，意在喚醒，也在宣戰。

季湘的樂感與舞蹈表現力是她最大的天賦之一，鼓點結束，她到了邊角，旋律正式開始。

手臂指向前方，季湘往前沖去。

【人們常告誡我，要安于現狀。

特權與優待，沒有你的份。

你出生的那張床，不許你好高骛遠。】

這曾是我在幼年聽見最多的話。私生女，野孩子，還想着什麼出人頭地？這輩子就在劇院裡苟且偷生吧。

第一串，F組的後直兩周。用力騰空，身體飄起來再落地，踩着重音落在邊角位置。高度和姿态都無可挑剔。

【人常嘲笑我，太放肆大膽

不論怎樣努力，仍被以貌取人】

【卑躬屈膝，不要奢望，除了彎下脊梁，你再一無是處。

低聲下氣，不得奮起，渾噩度過一生】

長得漂亮有什麼用？學跳舞隻會勾引人。那些年，走到哪裡，媽媽和我面對的都是與此相同的流言蜚語。或許也不完全因為是我的出身，在那個時候，漂亮的女性總是會被冠以這樣那樣的污名，哪怕一切都是無中生有。那些當面的辱罵與背後的诟病，媽媽不想讓我聽見，可我全都知道。

地面舞蹈動作在展現被貶低到泥潭裡的小女孩，可是在掙紮翻滾之後，她仍未被打敗，沒有被磨平棱角，她還是站了起來。

母親已經試圖為我維持一個幹淨純粹的環境讓我健康平安地長大。但這很難，我知道她已然盡力。在所有人都要求我們端茶倒水，必須低聲下氣卑躬屈膝的時候，媽媽一直沒有放棄讓我站上舞台跳舞。

舞蹈動作柔中帶剛，季湘在借此宣洩過往。

這串舞蹈收場在另一個邊角，手臂動作融入音樂，每一個細節都與情緒融合得恰如其分。

季湘再次沿着對角線向前奔去。

【要麼生而為王，要麼一文不名。

然而為何仍在苦路上掙紮？】

從母親去世到進入市體操隊，從人生的開頭，季湘的路就實在艱辛。

命運沒有給她任何恩賜，她從七歲開始就一個人孤零零地活在這個世界上了。縱然媽媽總是抱着她說，要去做征服者，要讓世界為你喝彩，季首席的女兒是全世界最優秀的人。

但似乎對于季湘而言，生而為王與一文不名，後者似乎是她的生命既定的結局。

第二串，後直1260接前屈！

角度轉正，腿并得很緊，腳尖膝蓋繃直，度數分毫不差。她把每一個細節都做到極緻，随後踩着重音迅速彈起，完美的前屈。FA的連接，0.2的加分。

這一串的前屈落地，就在那最知名樂句的重音上。

【我要榮耀向我俯首】

下一串技巧與這一串幾乎毫無停歇。就像她其實也從未停下過這個目标。

我要征服世界。

季湘是個完美主義者，也是個強大的野心家，沒有什麼能夠阻止她想赢的念頭。那些從小就根植在她心裡的種子早就長成參天大樹。舞蹈家的女兒有着自己的傲骨，從來優雅，從不低頭。

【征服世界或一無所有

小恩小惠小權小利無足輕重】

第三串，後直540接後直1080再接前團回籠！

又是一個優質串！

接下來的舞蹈，是季湘這套自由操裡最出彩也是最關鍵的部分。

【唯有告解唯有乞求從未觸及天空

滞留原地禁锢被縛無法展翅翺翔】

地面的舞蹈動作是被禁锢與束縛，并期待沖破牢籠。而她重新站起來，立轉1440接依柳辛一周，像是巧妙地與所有的枷鎖掙脫開來。

雄鷹本就屬于天空，她從來都要展翅翺翔。

阿提丢立轉720度，不落踵後腿拉起，做後搬腿1080度！

這個旋轉的連接成立，今天是6.9的全部難度。季湘，本就劍指金牌。

【我會承受你們的過錯 鐘愛自己面前的道路】

這個在芭蕾或者藝術體操中才會得見的動作，季湘把它呈現得幾乎完美。其實她本可以不用這麼難的旋轉，因為在競技體操裡，做這樣高難度的旋轉不是件劃算的事。以季湘的能力，更高難度、更有性價比的技巧她是能夠完成的。

但這是季湘的執念。

我熱愛體操，也喜歡舞蹈。

交換腿結環接交換腿180度，恰好再次落到邊線。

我熱愛競技體操，這裡是金牌與勝利的角逐場，這是用身體撞開人類極限大門的賽場。

但我也熱愛舞蹈。

沒有什麼能讓我在舞蹈中感到更幸福。

最後一串了，季湘已經感覺不到疲憊，她精神奕奕，每一步都走得堅定而充滿期待。

後團兩周，完美落地了。

【Je veux la gloire à mes genoux

我要榮耀向我俯首

Je veux le monde ou rien du tout

征服世界或一無所有】

最後的音樂裡，她從邊角回到這塊144平米的舞台中央，最終為自己帶上了王冠。

女王加冕，我生而為王。

音樂結束。

季湘似乎已經聽不見周遭的聲音了，在她的世界裡，隻剩下她自己的獨白。

短短一分半，是她走過的十七年。

那麼，媽媽，你看，你的女兒活成了她理想中的樣子。

她可以在最大最神聖的舞台上做她自己的命名動作，可以盡情地把所有的情感交付于舞蹈，就像你曾經教會她的那樣。

她可以在這廣闊天地間肆意奔跑，赢得所有屬于她的榮耀，世界為她歡呼，而前路萬丈光芒。

媽媽，你看到了嗎？

裡約奧林匹克中心穹頂的燈光非常亮，在季湘被淚水模糊的視線前似乎柔柔地灑下了一片光影。而在那光景裡，季湘看見母親年輕美麗的身影向她走來。

母親溫暖柔軟的聲音對她說：“湘湘，你做得特别特别好。”

“我的女兒，媽媽永遠都會為你驕傲。”

“我很愛你。寶貝，我祝福你的每一天，每一刻。請大膽地向前走吧。”

眼前的薄霧消散，母親的身影遠去，季湘立在場地中央，雙臂伸展，做最終的亮相。

她也在和母親做最後的告别。

霧霭光影是死生的界線，她們在遙遙對岸，互道最後一聲珍重。

此時此刻，季湘已經淚流滿面。

她揮手向全場的觀衆緻意并深深鞠躬，也同時向在天上已經變成星星的母親問好。

媽媽，我愛你。再見了。

這一次，我是真的要向前走了。

賽場邊，林安已經掩面哭得泣不成聲。

不知道她是怎麼混進來的，喬奕星抱着她在安慰，發現自己眼中也淚光點點。

林安完全看懂了季湘這套足以震動靈魂自由操在表現什麼。在不長的人生裡，她們有一大半都是和彼此一起度過的，她太明白，太理解，也太沉浸于季湘的情緒中。

季湘下場的時候，自己的情緒尚未緩和過來，險些被抱上來的林安撞一個踉跄。

她們在這一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任何語言對于此刻的情緒而言都是單薄的。

季湘和林安就這樣在所有的鏡頭面前靜靜地抱着，不算那麼合時宜，卻足以讓人明白有一種超出僅為隊友聯結的關系在她們之中。隻是她們已經無所謂那些，現在隻等待一切情緒平複，然後期待一個最終圓滿的結局。

這套自由操感動了很多人。賽場的掌聲經久不停，許多人留下了淚水。

在季湘分出精力去和來祝賀的其他對手擊掌道謝的時候，她的成績終于出現在了大屏幕上。

季湘獲得了6.9+8.8的高分，15.7，這是對她的認可與嘉獎。

她閉了閉眼睛，終于讓那顆跳動到嗓子眼的心落回到肚子裡。

季湘這一次把林安和喬奕星兩個人都緊緊摟住。感激與感動，欣喜與滿意，一切盡在不言中。

而現在，她們要等待最終的結果。

第八位選手，來自英國的名将黎貝卡即将登場。她将最終決定獎牌的歸屬。

林安有些擔憂地看了看喬奕星。黎貝卡的難度有6.7，平時的完成分也很受捧，她很有可能挑戰領獎台之列。而目前喬奕星排在第三位。

季湘微微笑着，搖了搖頭暗示她不用擔心。

喬奕星的自洽能力比任何人都要強。今天無論是什麼結果，她都會欣然接受。因為對于喬奕星本人而言，這場比賽已經不剩下遺憾。至于其他的，還沒來得及的努力就放到下一趟征程，還沒赢下來的比賽，那就交給下一個賽場吧。

黎貝卡這套自由操以歡快的英國鄉村樂曲為主題曲，跳了支快樂又靈動的舞。

她的空翻技術同樣出色，一點都不輸美國隊的吉莎。這也是去年開始剛剛在世界舞台上冒頭的小将，而黎貝卡、吉莎、季湘與喬奕星她們之間的競争，裡約奧運隻是一場序幕。

在賽前，沒人能想到本場比賽會是這樣的結局。無數人笃定的衛冕冠軍失誤，很有潛力争奪前三的奧莉薇亞出局。可競技體育就是這樣，賽場上一切都有可能發生，結果毫無規律可循。

黎貝卡的分數為競技體操項目全部比賽劃上了句号。

她那套充滿活力的自由操獲得了6.7+8.66的分數，在完成分上與喬奕星持平，但最終憑借難度優勢超過喬奕星，最終獲得了第三名。

來自美國隊的吉莎獲得了第二名。

來自中國隊的季湘，獲得了裡約奧運會女子自由體操項目的冠軍！

競技體操項目的最後一場比賽，季湘終于等來了屬于她的個人冠軍，再次問鼎最高領獎台。

女王加冕，何時都不算遲到。

一切付出，終得回報。

至此，季湘逆轉了那0.01的分差，把這一點看似微末卻足夠深刻的遺憾，抹平在本屆奧運會的賽場上。

往後她會繼續勇往直前，而未來流光溢彩，大道斑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