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給自己的壓力大到全場幾乎沒有其他想法，隻想着一定要赢。但到了這個時候，她想好好地跳一場舞。

她将在奧運的賽場上完成十二個成套。這是第十一套，也是她的第三套自由操。比一場少一場，她得珍惜每一次的出場機會。

音樂響起。

開場鼓點三拍後進入舞蹈，踩在重音上的動作有力，手臂揮舞，甩掉的好像是曾經那些對她的輕視與困住她的枷鎖。配上她堅毅的眼神，飒爽到讓人不由得坐直認真觀看。

這個野心家，從來不曾安于現狀。

開場第一個技巧串，後直兩周。

她的後直兩周滞空感十足，翻到第一周結束高得甚至要飄起來，直體幾乎保持全程，落地空間充裕，在重音點恰到好處地落地釘住。

這串真的太漂亮了。歡呼聲響起，無數人為她鼓掌叫好。

賽場的觀衆開始為她鼓掌打拍子。

節奏強勁，她的舞蹈卻柔中帶剛。手臂舞蹈和肢體明明是柔軟的，卻偏偏讓人看得出内在的剛強。她跳起騰空又落下，在平坦的地面翻滾一周，再站起來仿佛從血雨腥風中走過，揚起戰旗回到另一邊角。

後直1260接前屈。

本套第二個F組，三周半的空翻，繃腳并腿，轉速飛快，姿态完美。落地卡點，再彈起落下釘住，鼓點與動作嚴絲合縫。

這除了是她的樂感優越，這樣的卡點是她無數次練習才能換來的效果。她的天賦樂感與鑲嵌在舞蹈中的靈魂能夠讓她擁有無人能及的表現力，但空翻與技巧動作的合樂，是她一次又一次聽着音樂數着步子，把力度和落地時間都計算精準才能夠磨合成如此完美的模樣。

林安的淚水随着季湘這一串動作湧出眼眶。

她知道季湘付出了多少。

季湘在144平方的場地中央跳舞，無論這條路多麼荊棘叢生，無論她是否能打敗橫亘在面前的強敵，她從來沒有後退過。

後直540間接後直1080接前團回籠，CEA挂串。這是她第十一套成套，姿态直到此時仍然保持得完美。

她是那麼勇敢的女王。

音樂來到最高潮的部分，季湘立踵踮起腳尖，阿提丢720度後拉起後腿，做後扳腿1080度。

她上了最高難度。

前所未有的旋轉！

這個旋轉在藝體領域雖然常見，但在競技體操裡卻是頭一份，競技體操更看重力量。而季湘兼顧了技巧所需的力量與舞蹈所需要的柔韌度。這套自由操被季湘帶到奧運上的時候，還是頭一次在世界賽場上亮相。雖然僅僅出現了第三次，但在資格賽和女團決賽上她的表現已經被國内外争相傳頌，視頻流傳甚廣，被業内與廣大體操迷奉為經典。

賽場觀衆被舞蹈感染，鏡頭捕捉下，有人甚至落下淚水。

聚光燈下的女孩，是這個世界的主宰。

最後一串了。

再次回到邊角，季湘其實已經感受到身體有些發軟。但她撐着，完成了最後的後團兩周。

這個空翻依然很高，落地充裕，穩穩釘住。

最後一串舞蹈回到了場地中央，女王為自己帶上王冠。

季湘現在算是體會到段思捷的心情了。

段思捷靠在椅子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角色轉換，這會季湘的回旋镖打在了自己身上。

“湘湘！真棒啊！”林安在護欄邊上蹦着喊，她眼角鼻尖紅紅的，一看就是哭過了。

季湘撐着發軟的腿走過去，用沒有沾上鎂粉的手背輕輕蹭了蹭她的臉。

“我也覺得我很棒了。别哭。”

季湘的分數沒有等很久。裁判給了這套經典的自由操一個強有力的認可，6.9+8.8，季湘在這一項上拿到了15.7的高分。

目前，季湘的總成績是62.50，排名全場第一。

現在，一切都要看柯蒂斯的了。

季湘很難克制住自己的緊張。

這也是她出道進入成年組以來最好的全能成績，總體上來說，今天四套優質發揮，除了平衡木斷連接有點小瑕疵之外，她對自己的表現比較滿意。

可她的最終結果并非掌握在自己手裡。

她的手一隻和段思捷抓緊，一隻和林安緊緊交握，黃芸也一直從後面抱住她。

賽場上，柯蒂斯也上了最高難度。

7.1的全部難度，這已經是女子體操在自由操領域快到極限的難度了。而她的空翻基本都保持了高水平的姿态。

季湘從來不曾這樣緊張到快要窒息過。她真的太想赢。話又說回來，這可是奧運賽場，誰又不想在奧運賽場上赢下自己的個人全能冠軍？

團體的奧運冠軍為她實現了一半的夢想，剩下一半，她也想伸手去夠到。

那個桂冠隻在咫尺之遙，手可摘星辰。

美國隊也在焦急地等待着柯蒂斯完賽和她的成績。

失去女團金牌在她們的意料之外，這支世界一流的隊伍勢必要在每個單項決賽中都全力争取榮耀。

“湘湘。”黃芸令人安心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季湘知道，成績出來了。

賽場是喧嘩沸騰的，可自己周圍并沒有響起過多的歡呼，季湘心下沉了沉，已經有所預感。她一下子睜開眼，直視着大屏幕上的結果。

7.0+8.7，難度沒有認滿，但柯蒂斯獲得了同樣15.7的高分。

而這也意味着，柯蒂斯的總分是62.51，以0.01分的差距打敗了目前暫列第一的季湘。

來自美國隊的柯蒂斯·貝利爾獲得了本屆奧運會的女子個人全能冠軍。

中國隊占據領獎台兩席，季湘獲得亞軍，段思捷獲得銅牌。

圍繞着季湘的隊友們都屏住呼吸，她們都在看季湘的臉色。

季湘轉過身去，揚起她很标緻漂亮的笑容笑起來：“幹啥啊你們，怎麼一幅這樣的表情，這結果不好嗎？”

“喂，别這樣行不行？我現在可是創造了女隊到現在為止奧運會最好的個人全能成績哈，我們可是在個人全能上拿了兩塊牌子，為我們笑一笑行不行？”

“是的是的，很棒了！”沈諾儀打破了這詭異的氛圍，站在媒體席的椅子上終于夠到了兩個人，“湘湘特别棒，思捷也特别棒。你們是我們的驕傲。”

“特别牛的！61.5和62.5啊！！我都不敢想！”喬奕星也抓着她們兩個的肩膀說。

林安卻不可控地背過身緩了緩情緒。她沒有哭，她也清楚地知道不該在此時此刻哭。

她得為季湘和段思捷慶祝的。

季湘擁抱了段思捷：“特别特别棒，真的，特别牛。”

“你也是，湘。”段思捷已經很滿意自己的結果了，“這次還是輸給你，但我甘拜下風。你等以後的。”

季湘笑着錘她一下。

“來，抱一下，我們兩個大功臣，第一天單項決賽就拿了兩塊牌牌。”林安鼻音略重，緊緊握住了她們兩個的手，“特别特别特别厲害！”

季湘捏了捏她的手。

她擡頭看向最終的計分榜，她的名字與中國國旗都列在第二位，0.01的分差。

歡騰的觀衆們在慶祝。

前天她也曾在這樣的氛圍中落淚，不過當時的歡呼與掌聲都是獻給她們的。

遺憾是真的，不甘心也是真的。隻是她今天不想在這裡掉眼淚，顯得非常輸不起。

黃芸一直陪着她，看着女孩還保持着體面和大方的笑容和朋友們調笑，和同場的他國對手們合影留戀，相互祝賀，向全場的觀衆、向媒體的鏡頭揮手緻謝。

她始終沒有流露出一絲不合時宜的情緒，她表現得完全為自己這塊銀牌而感到驕傲和欣喜。

黃芸很心疼，但沒有打斷或者安慰她。是因為這是成長路上必經的一道坎，也是因為在這裡對她說些什麼确實不合适，否則季湘耗盡全身力氣堅強僞裝出來的笑意盈盈就白幹了。

段思捷的欣喜與雀躍是真實的，季湘看起來和她别無二緻。

但那笑意不及眼底，熟悉的人都能看得見。

·

頒獎典禮結束後，季湘的喜悅面具一直挂到了進到奧運村宿舍。

段思捷的全能銅牌是個特别好的成績，季湘不想因為自己打擾了她的情緒。段思捷值得與她的家人、教練與朋友們一起慶祝這份喜悅。

林安在沒過幾分鐘後就進來了。

季湘趴在床上沒擡頭。銀牌已經被收好放在盒子裡，被安穩地放在桌子上。

林安輕聲坐在她旁邊。

“湘。”林安拍着她的後背，“難過就哭出來吧。”

季湘半天沒回聲。

“在我面前哭，在這裡哭，沒有關系的。”林安的聲音有點抖，她在強忍哽咽。

季湘終于坐起來，轉過身把腦袋埋在林安的肩窩裡。

“小安。”強忍的淚水沖破了僞裝的堅強，除此之外她再說不出什麼。

季湘一貫最會強顔歡笑，在她的生長環境裡，她必須把自己打造成無堅不摧的形象。所以，如今的她也依然能夠體面地在無數人面前裝作欣喜，維護了隊伍的形象，還能活躍起團隊的氣氛。

毫無疑問，她是個頂尖的運動員，是個優秀的隊長。

可是作為季湘本人呢？

0.01的分差，怎麼可能不遺憾？怎麼可能能順其自然地接受？又怎麼會甘心？

那些傷痕，那些徹夜不斷的疼痛，那些灑在訓練場的汗水與一次又一次咬着牙忍着淚的堅持，打磨出來如此深厚的積澱。今天下場之後，季湘不曾說一句“如果平衡木連上就好”，她知道那其實已經是她努力過的結果，賽場發揮的一切都包含在實力範圍内。她也不想将責任推給裁判，雖然這0.01也太過巧合，但也沒有不公正的證據。

她難過，自己的實力終究還是輸在這0.01的差距。

世錦賽的金牌還能再拿，奧運會的金牌可能這輩子隻有一次離得最近的機會。就算後面還有比賽，可單項與全能到底還是意義不同。

林安看見她這樣早就心碎了。

她摟緊了季湘勁瘦的腰，輕輕拍着她的後背。她沒有說話。季湘需要有個發洩口，陪着她比什麼樣的安慰都好。更何況，她最知道季湘的野心與努力，所以她不想替季湘“不遺憾”。

喬奕星沈諾儀和段思捷輪流來敲門，林安替季湘擁抱了她們，送她們回去了。

她們是隊友，是戰友，是心連着心的朋友。

“湘湘還好嗎？”沈諾儀問。

“緩過來了一點，這不是要吃的嘛。我去給她熱一下。”林安眼眶也紅紅，她一直在哄人，一看就是剛才跟着哭過了。

“我那還有點酸奶，一會給你拿過來。我看她晚上沒怎麼吃。”段思捷說。

“好，謝謝你。”林安笑起來。她放下手裡的東西，上前兩步抱住段思捷：“還沒好好恭喜你呢，思捷。今天真的真的很棒。”

“不是已經誇了那麼多次了嗎，”段思捷很自信地笑了笑：“是。我也覺得我很棒了。這是我發揮得最好的一次比賽。”

“對我而言，這是我的水平能達到的最高高度了。但我知道季湘不是。”段思捷抿了抿唇，“我知道她難過。看她結束之後裝得越快樂，我就越心疼她。”

四個人靠着門邊聊了一會。

教練來催的時候，沈諾儀拍了拍林安的肩膀：“你好好陪陪她吧。”

這家夥從來不流露脆弱，一根傲骨好強得要戳斷鋼闆了。

直到夜更深的時候，季湘終于腫着眼睛擡頭了。

第一句話是：“我餓了，給我整點吃的呗。”

林安：“……”

于是就出現剛剛那幕。

季湘啃着林安留下來的飯團，情緒稍微緩過來一點。

“今天這事兒還沒完。”季湘說。

林安狐疑地看她：“怎麼個意思？你還要沖進美國隊的樓複仇啊？”

“就是要複仇。”季湘看了看桌上的那個盒子，“自由操那塊金牌我拿定了。”

她眼神像是要吃人。

林安被她搞得笑起來。

“黃導剛剛問我，你今天晚上要不要去跟她睡。你這狀态我都怕你吓到她。”

“不去了，她也是夠累的。”季湘把她摟過來，當人形靠墊抱在懷裡。她把下巴墊在林安肩膀上，“其實銀牌也是值得開心的對吧，今天我們有了兩塊奧運全能牌，很好的成績。抱歉啊，讓你們都在擔心我，都不能好好慶祝。”

“說的什麼話？你要是這樣說被她們聽見，思捷得跳起來打你。”

“你不是已經在打我了嗎？”

季湘抓住林安在她後面錘她的手。

“我知道你過不去，接受不了。”林安把手反握住她，“沒關系的，我們都知道。所以你不用裝作堅強，至少在我面前不許這樣。”

季湘低聲笑起來：“遵命。”

“我是很遺憾，說不難過怎麼可能。要我接受也得花點時間。”季湘啞着聲音說，“我從來也不是那麼樂觀的人，但我還有比賽，我要先在自由操單項上翻個身，這是我現在最重要的事。”

林安歎了口氣，卻隻說：“我會一直陪着你的。”

季湘終于真心實意地笑起來：“我知道。謝謝你，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