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測結束之後,大家集體開了個短會,先是做了總結,然後宣布了明天除夕的活動。
小考結束,又有節日氛圍,大家喜氣洋洋的。本場中段思捷發揮尚佳,她本就是全能高手,如今終于拿下了全能第一名。
這兩年一直蟄伏于低谷的姚晴終于回歸,一舉拿到全能第二。沈諾儀在平自項目上充分發揮水平,拿到平衡木第一、自由操第二,以及全能的第三位。
安瀾的y900今天成功,獲得全能第四名,跳馬和自由操分列二三位。藍顔妍全能拿到第六名,平、跳、自三項都跻身前五,如同一匹黑馬躍入衆人視野。喬奕星獲得跳馬和自由操兩項第一,國家隊新周期的跳自紫微星開始散發無法被遮掩的光芒。
但很顯然,有些人的心情并不美妙。
這次隊測中大家雖然都拿出了新的成套,難度上有所進益,但是發揮并沒有上一次好。出現了不少嚴重的失誤。其中不少名将、老将都出現大錯。
季湘失誤兩項,全能掉到第五,這還是她的難度高有充足的容錯空間而留下的尚可的結果。林安在強項平衡木上失誤,全能隻拿到第七名。掉杠的莫蕊兒、平衡木三次大晃扶木的尹蕾,隻拿到全能第八和第十的成績。
“三組全員,今天晚上開會!”
散會之後顧凱和黃芸宣布單獨開會。兩個人同時面色冷峻,這是很少出現的情況。平時顧凱像個大哥哥,黃芸雖然訓練嚴肅但私下溫柔,很少同時闆起臉生氣。
三組的五個人,晚上在三組的辦公室列成一排,統一地低着頭等着挨訓。
“幹嘛你們,”黃芸一進門就看見排排站的景象,心下好笑,“這不是有倆比得好的嗎。”
“來吧,說說,對自己的今天表現評價一下。”黃芸靠着辦公桌,顧凱坐在椅子上,壓迫感驟然上升。
五個人大氣不敢出。
“姚晴,你先說。”顧凱說。
姚晴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麼合适。她覺得自己在隊裡混了這麼多年,隊長也當了兩年,頭一次遇見這麼尴尬的場面。
“我覺得,呃,我……”姚晴憋半天憋不出來個場面話,“今天比得還不錯,成績也還行。但是我認為我在訓練裡面還有待提高,自由操還得在質量上加強。”
“行了,憋不出來就别硬扯了,表現得不錯就不要刻意謙虛。承認自己獲得的成績也是一種能力。你今天比得很好,這段時間訓練狀态也很不錯,發揮能有八成吧。就這麼踏踏實實再接再厲。”
顧凱打斷姚晴的支支吾吾。這是他的得意門生,帶了她将近七年。姚晴的狀态和性格她最清楚了。
“沈諾儀,繼續。”顧凱示意沈諾儀。這順序顯而易見是讓比得還不錯的兩個人先來打個樣。沈諾儀愣了一下,沒想到姚晴都那麼尴尬了居然還得繼續?
她隻好實話實說:“今天平衡木和自由操還挺好的,但跳馬和高低杠沒發揮好,我把心思都放在後兩項上了。”
黃芸點點頭:“諾儀分析自己還挺精準的。你今天隻想着做好新恢複和升級的平衡木和自由操,跳馬和高低杠都沒有盡全力吧。你可能也沒想故意做不好,但你想的是留給後面保存體力。我說對了嗎。”她看沈諾儀低着頭默認,接着說下去。
“現在是測試,如果是真正的大賽賽場呢?換言之如果這次就差你跳馬和高低杠的零點幾分你拿不到現在這個名次呢?你們現在站在這的人,都還沒有在賽場上不盡全力的資格和理由。”
黃芸的語氣平靜,但這話其實挺重的。黃芸想用這場測試裡大家的失誤給即将面對全錦賽選拔的她們做一次教訓,也算是面對全錦賽和奧運會的動員。
沈諾儀乖乖點頭,對邊上三個人投來的瘋狂眨眼的求救目光隻能回以無可奈何的眼神。
後面剩下的三個傻眼了。還以為是全組一起聽訓,原來是當着全組人的面挨個點評。這三個人擠在一團,一個掉了杠,一個掉了木,還有一個跳馬自由操雙雙失誤,湊在一起能整出來全項失誤的百科全書。
公開處刑!堪稱丢人現眼!
季湘林安莫蕊兒,同時在心裡狂念咒語,祈禱不要第一個拿自己開刀。
林安有一種濃烈的、不詳的預感。
她總覺得下一個被叫到的應該是——
果然,黃芸說:“林安,到你了。”
林安頓時心裡一緊腦袋一懵,隻剩下五個字:哈哈!完蛋了!
她硬着頭皮,稍微擡頭看了看黃芸,又心虛地迅速把眼睛離開。
“今天平衡木做得不好,可能是因為太想成功了吧,所以反而做不好了。”她倒是聰明,單撿自己做的不好的說,顯得非常誠懇,期待黃芸給她一點寬恕。
但沒料到黃芸今天是完全不留情面。她說:“隻是心态嗎?不是吧。”
“啊?”林安愣了一下。随後她聽見黃芸說,“你平衡木失誤,是因為你一直沒有跨過世錦賽平衡木失誤的那個坎。這段時間的訓練,你練阿拉伯前團,每次都是點到即止,好像做成功了練習就算是結束了。所以你今天的失誤,就是因為你這段時間練得不夠。”
“你世錦賽的那個失誤也是一樣。在世錦賽前你這個動作一直非常穩,所以你掉以輕心,把精力都集中去了後直360,你以為你能一定能做成這個動作,于是你練得少了,上場就掉了。要不然G組的後直360為什麼沒掉?”
黃芸一下子切中要害,把她拉出來做擋箭牌的心态不好的借口一下子擊得粉碎。林安當然聽得懂,這時候鎮定多了,終于直視了黃芸的眼睛:“我明白了。”
公開說有一個好處,大家在訓練和比賽中面對的問題雖然是個體化的,但也有共通之處。看到别人的教訓興許也能明白自己還沒有出現的問題該如何預防。
“季湘,說說吧。”
季湘深呼吸,她的情緒其實還沒從下午的失誤中緩過來。臨近除夕她心情不好,第二次測驗的兩次大失誤給她雪上加霜。
“發揮得不好,是我練得還不夠。跳馬想成功得太急切,很多細節尤其是撐馬高度我沒有做到位。自由操上空翻串也是因為力量不夠導緻的,最近練習得不夠。技術問題我會提高,今天的失誤與傷病和狀态都沒關系。”
言簡意赅,直擊要害,典型的季湘風格。
季湘在訓練上一貫一絲不苟,指出自己的問題毫不回避。教練反而沒法指責她什麼問題。黃芸的眼神在季湘身上停留了一會,居然想不出來還有什麼話要補充。
“莫蕊兒,繼續。”
顧凱點了最後一個。莫蕊兒反思道:“高低杠最近練得不多,我把重心也放在平衡木和自由操上了,上杠子手滑了,也沒想着頂住。我會對自己狠一點的。”
顧凱斟酌着接下來的話要不要說,黃芸的眼神催促他。于是顧凱還是開口了:“蕊兒,你是不是想着,妹妹們都沖上來了,你怕自己就算努力了不如她們,隻能在平衡木和自由操做好一點,好挽救一下單項的排名?高低杠沒頂住,是因為你已經認輸了,你認定全能已經比不過小将們了,你根本沒有在即将失誤的時候下狠心努力頂住。”
聽着的五個人同時擡頭看向顧凱,心頭震動。就算莫蕊兒是這麼想的,但這話當着大家說出來,确實有些殘忍了。
“可是你,還有姚晴,你們都給我聽好。你們是老将,雖然年齡上不占優勢,但也是隊内的頂梁柱。你們不要覺得看上去可能在難度上比不過年輕的小将們,就認為自己一定會輸。有這種心态才是會輸呢!你們的大賽經驗最多,成套最穩定,強弱項都有穩定發揮的經驗。這在賽場上是最大優勢。莫蕊兒,不是隻有天賦和難度才能算作長項,沒到最後時刻,你憑什麼認為自己不能赢?”
莫蕊兒眼眶鼻子都有點酸。
是的,她承認。剛剛的測驗,甚至是整個冬訓,乃至世錦賽結束至今,她其實都對自己再次登上奧運舞台不抱什麼希望。她本以為自己隻是認清了事實有自知之明,但顧凱告訴她,你這叫不戰先認輸,到最後時刻,你還能有赢的機會。
仿佛是一針強心劑,莫蕊兒雖然被說了一頓,内心卻酸軟,似乎有什麼東西即将爆破長大——那是她被自己掩藏了太久的野心。
“全錦賽就在年後,我知道臨近春節和冬訓結束,大家都各有心思,想做好也罷,有點擔心害怕也罷,都是正常的。但是各位,請不要把你們的這種情緒帶到訓練裡面。在訓練裡,我要求一點,你們所有人都給我戒驕戒躁。腳踏實地說起來容易其實很難,但我要求我組裡的學生必須做到。每一個動作,每一個成套,每一天的訓練都紮紮實實做好了,其他的,什麼都不要想。聽懂了沒有?”黃芸又說了幾句,最後總結發言似的講了幾句這段時間的要求,終于開放恩赦,讓大家都撤了。
“季湘,你留一下。”
顧凱帶着同組其他人都走了,黃芸把門關上,隻留下季湘一個。
她早就注意到季湘心情低落,不想讓她一個人消化這些沮喪。
季湘雖然覺得應力性骨折沒什麼,受傷之初還有心思安慰林安。但是越迫近第二次隊測,季湘面上不表,實際也開始急迫。因為受傷一定會影響訓練的進度,她在第一次隊測之後腳傷加重了,整個一月的訓練計劃有一大半都沒能完成。
别人都在往前沖刺,自己卻被傷病拖住。本來是隊内的全能頭号,自由操是遙遙領先的第一,測驗卻失誤得慘烈,不光全能掉得老遠,引以為傲的自由操也沒能排進前五。這對一直好強又有高心氣的季湘是個大打擊。
“看你心情不好。”黃芸拉季湘坐下,語氣變得輕柔,“想說點什麼嗎?不想說的話,想哭就哭吧。”
那天季湘躲在人群後面偷偷撐着欄杆掉眼淚,黃芸看見了。但她也理解這個孩子實在是要強,她不允許别人看見她脆弱的模樣。但是再堅強的堤壩也有可能被洶湧而至的負面情緒沖刷到潰堤,如果沒人可以依靠,黃芸希望在沒有旁人的時候,季湘能夠依賴她一點。
季湘沒說話。這段時間的許多情緒堵在心裡,她說出來覺得矯情,掉眼淚丢人,于是一直苦苦支撐。
但在黃芸這裡……
沒人不奢求長輩寵愛,總會在孤立無援的時候想,如果有個有經驗的人能夠告訴我該怎麼做、能夠幫幫我就好了。季湘想要的不多,隻想找一個可以容許她藏起來悄悄哭的臂彎。
“黃導…你能……抱我一下可以嗎……”
季湘沒做過此類嘗試,她從不期盼着向長輩求援,即便是黃芸面前。季湘知道自己的身份,亦知道黃芸并不容易,于是她從來都做懂事堅強的孩子,不給黃芸添更多的麻煩。
黃芸聽着她說話,心裡好像狠狠被錘了一拳,疼得一揪。
她把季湘抱在懷裡,聽着季湘低低地哽咽抽泣,感受到肩頭的布料被淚水洇濕。
這孩子,黃芸心疼又無奈,她用太多層盔甲包裹自己,張揚爽朗的明媚是最外面那層,往裡剖是成熟沉穩又堅強的底色,但這也隻是一層殼,倔強的靈魂與柔軟的内裡共同死死支撐着一身驕傲的骨氣。
季湘一直在流淚,但沒怎麼說話。黃芸就抱着她,輕輕晃着,一下一下安撫地輕拍她的後背。良久,季湘終于開口:“黃導,明天除夕夜,我想去辦一件事。”
“我媽媽明天就十周年了。今年正好我在武漢,明晚我去給她燒點紙,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