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人第一次的隊測結果都不錯,該拿到的積分自己心裡也有了個底。大家的精神狀态和訓練的效率也都開始逐漸回升,終于不再是像那個夜晚一樣所有人都愁眉苦臉了。
女隊的姑娘們也得到了極其難得的一天假期,時間掐在聖誕節,倒是應景。
小姑娘們到了武漢之後就一直悶在體育館訓練,還沒好好領略過江城風貌。冬日的武漢也不免蕭瑟,但晴空下的長江還是好看的。江灘上看長江,江水都是藍藍的,和淺色天空連成一片,如同看見大海一樣波瀾壯闊。江面上船隻來去,宏偉的長江大橋靜靜地橫跨在水面之上。
江風混雜着冷空氣撲面而來。
姑娘們沿着江灘席地而坐,享受着難得的冬日暖陽。馬上就要到新年,大家心情都不錯。
“新年新氣象嘛!”季湘手撐在身後,悠哉惬意地神了個懶腰,“也是終于要到奧運年咯。”她在第一次隊測之後腳傷嚴重了,不過好在離下一次測驗還有一些時間。季湘不得不減訓的時候對此評論為:“柳暗花明又一村。”林安接她的茬,絲毫不給面子:“用錯了吧。”
“快新年了!不能踩點跨年也提前許個願吧!大家的傷都快快好起來!”林安怕冷,把身上圍巾和棉服裹緊了一點,“我們一會去買點好吃的慶祝一下。”
“我支持!我真的很想吃熱幹面!!兩個人分一碗不長胖的吧!”喬奕星終于恢複成以前的活潑,“我求你們了。”
林安要笑暈:“你是真的吃貨。”
“吃怎麼了,”喬奕星從兜裡摸來摸去沒翻到零食,悻悻作罷,“我媽說,能吃是福。”
段思捷和沈諾儀這時候回來了,一人手裡拎一袋橘子,是剛剛路過的街邊水果店賣的砂糖橘,她倆看着眼饞。沈諾儀給大家分,段思捷欠了吧唧地從喬奕星身後露頭。
“我買了幾個橘子,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
“……”
“段思捷!!!”
喬奕星追她,兩個姑娘在江邊上一邊跑一邊打打鬧鬧,後面一群人看着她倆笑得不行。莫蕊兒起哄:“别掉水裡!”
“那不至于!”喬奕星逮住了段思捷,連拖帶拽把人拉回來,“我從小就會遊泳,掉下去把自己和這家夥撈起來。”
“不用你撈,我也會遊泳!”段思捷被抓住沒掙開,忿忿不平。
“說起來我要是不練體操就去跳水隊了。”喬奕星還有點小驕傲,“從小我老爸就帶我在長江口遊泳。我老喜歡往水裡蹦。怎麼樣,是不是很厲害。”
一天假期實在是可憐得短,訓練再次回到平時的軌道。
日複一日,每天的生活基本都是相同的。平安夜還是聖誕節,對她們而言并沒有太大差别。
比賽在即,訓練至上。技術動作,難度連接,一點點和成套磨合進去,再去扣細節、姿态、角度,還要和每天都在變化的身體狀态相磨合。這些都是需要時間和足夠大量的訓練不斷地打磨的。
但平靜的生活總是會有波瀾的。
短短假期結束後的第三天,黃芸接了個電話。
她平靜地進了辦公室又皺着眉頭出來,站在二樓沖訓練場喊:“小安!林安!”
林安挂在高低杠上循聲沖她招手。黃芸喊:“你上來一下!”
然後黃芸看見場邊因為恢複應力性骨折而已經完成上午訓練的季湘,這姑娘探頭探腦很好奇,她給季湘示意:“你也上來。 ”
黃芸把林安和季湘帶到辦公室。這兩個人一頭霧水,黃芸的臉色凝重又有一些微妙。
“小安,有個事。”
林安心裡咯噔一下,有點急切地問:“怎麼了?”
“我剛剛接到派出所通知,小安,你的親生父母,昨天淩晨兩點,在一場車禍裡去世了。就在你們家原先的住址附近。”
林安腦子嗡嗡的。
“親生父母”“車禍”“去世”這幾個詞在她耳邊驚雷滾滾,她還真不知道作何反應。
“啊?親生父母?”林安單獨蹦幾個詞出來,顯然還沒能從混亂思緒中理清。
這個詞對她來說太過遙遠,她實在不知道自己該作何反應。
季湘知道為什麼黃芸捎帶手把她也叫上來了。她按着林安坐在椅子上,接過黃芸遞過來的一杯水,輕輕塞到林安手上。
“那我應該做什麼嗎?”林安低着頭看着手中的那杯溫熱白開水,覺得腦子一片空白。
“我給林揚打過電話了。國家射擊隊最近在湖南集訓,晚上就能趕過來。”黃芸也坐到林安身邊抱住她,“是當地派出所的人聯系的我。你和林揚的戶口雖然遷到北京了,但他們還是能查到你們的親屬關系,當時帶走你們的時候給派出所留的我的聯系方式,查驗了DNA,這就找到了。”
“接下來的事情,是等揚揚來之後,你們兩個去認屍,料理一下後事。别怕啊,我會一直陪着你的。”黃芸心中感慨萬千,手臂摟緊了自己養了六七年的姑娘。
信息量太大,林安一下子懵了,聽見黃芸說到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才回過神來。
“我的父母……是誰啊?”林安笑得有些悲傷,她有些諷刺地說,“從小到大他們管過我們嗎?他們把兩個八歲和四歲的小孩丢下一聲不吭就失蹤的時候,我和我哥差點死在那個冬天的時候,他們在哪啊?”
“如果現在能夠查出來,那當年把我們抛下的時候,又為什麼怎麼樣也找不到?”
“現在還要我們送終嗎?”林安苦澀地說,眼淚卻倔強地沒有掉下來,“十二年,我都忘記他們長什麼樣子了。”
說實話,她不願意。
幼年時被抛下時的絕望和無助是刻在骨子裡的傷痕烙印。黃芸給她的愛讓她擁有了全新的人生,但漫長的十二年時間也并未抹平被抛棄的創傷。她無數次夢見過自己能在一個完滿幸福的家庭長大,無數次羨慕過其他隊友們有父母關心的時刻。究竟要唾棄到什麼地步才能讓一對父母狠心絕情地扔下一雙年幼兒女遠走高飛?要知道他們走的時候,這兩個孩子還遠遠不到獨立自立的年紀,他們甚至不願意把兩個孩子送到福利院。
“我小時候就是哥哥養的,是市隊的齊奶奶和李導養的,是黃導你養的。”林安情緒上湧,她有點難受地微微蜷起身子,“不管黃導你認不認,我的母親都隻有你一個。”
“認啊,怎麼會不認。”黃芸一手摟一個,把兩個小姑娘緊緊塞在自己懷裡。
她太心疼了。
“但是小安,他們畢竟是你的生身父母。做子女的,逝者為大,隻是送終而已,還是不要落人口實的好。”
“我不在乎!他們都不在乎抛棄小孩的罵名,我需要在乎落人口實嗎?我怕嗎?”林安的情緒激動,聲線裡已經帶上哭腔。
季湘在邊上安撫她,輕輕道:“可你跟林揚哥和他們并不是同樣的人。”
“乖,聽話。”黃芸揉了揉林安的後心,“晚上等林揚到了,我們去辦個手續,明天做個簡單的下葬流程,一切就都結束了。”
林安還是去了。
這件事并沒有讓隊裡更多人知道。黃芸幫她請了一天半的假,去高鐵站接到林揚之後,帶着他們兩個一起去了公安局。
第二天下了雨。冬天的江城雨水蕭瑟,林安裹了一層又一層,整個人還是顯得小小一個。
她牽着哥哥的手走在墓園,下葬的那一刻才有了些輕微的實感。
曾經給予她和哥哥莫大傷痛,卻在此後十二年間杳無音信的兩個人,已經徹底地離開了。
這一刻,林安忽然覺得自己已經察覺不到太多怨恨。比起昨天最初聽到這個消息情緒翻騰,林安覺得有些恍惚,甚至比較平靜。在她的記憶裡,和父母相關的一切都是痛苦、悲傷而無助的。十二年的艱辛和波折,一大半的因果能夠追溯到父母離去身上,在那些漫長又無助的時光裡,林安和林揚無處依賴,也無人訴說,隻能掙紮着蹒跚長大。
關于父母,這兩個本該與她一輩子交纏的人,已經早早地就在她的生活裡畫下了句号。經年已過,他們已經成為了能夠獨當一面的獨立的少年。曾經的艱澀與創傷固然是留下了,但一切也都要再向前看。
黃芸和林安在市隊的啟蒙教練一起在這對兄妹身後并肩而立。
李朵教練說:“這些年,辛苦你了。你把他們兩個教得很好。”
黃芸輕輕笑了笑。
一個單身女性養三個孩子并不容易,其中幾多辛酸隻有黃芸一人知曉。她這一笑,卻是心甘情願。
“林家兩個孩子啊,是真的好孩子,懂事,堅強,現在都有出息。怎麼就攤上個這樣的爹媽。”李朵感慨道。
“當年這對爹媽被人嗤之以鼻又唾棄的,遺棄小孩都能構成犯罪了。但旁人口實又有什麼用,痛還是痛在這兩個孩子身上。小時候是沒錢沒人照顧,過苦日子,大了點心思敏感,因為沒有父母怕被别人嘲笑,都不敢和别人玩。逢年過節更是了,小姑娘看着别人都阖家團圓的,整夜整夜掉眼淚。看得人難受。”黃芸歎了口氣。
“現在倒是還好了。”黃芸看着林家兄妹的背影,有點欣慰地笑了,“我們小安也長成獨當一面的大人了。揚揚更不用說,一直都堅強也靠譜。這兩個孩子啊,摸爬滾打地走過來了,也走出來了。”
“現在是世界冠軍兄妹了。”李朵拍了拍黃芸的肩,“教得好啊。祝賀你。”
“是他們自己做得好。”黃芸跟已經完成所有流程的林揚和林安招手,轉頭沖李朵一笑,“把自己送到如今位置的隻是他們自己。這一路實在曲折,但終有所得。”
林安還要回去訓練。林揚在體操隊附近訂了酒店,沒再麻煩黃芸幫他安排住宿。
分開的時候林安問;“哥,這次什麼時候回去?”
“我呆不久,我們也在奧運集訓呢。”林揚在射擊隊是頭号種子級别的選手,去年世錦賽拿了三個世界冠軍。這種奧運重點對象,隊裡是不會放他在外面休閑太久的。
林安點點頭,把想說出口的話吞回肚子裡。
林揚其實基本有空就給妹妹發視頻,但兩人因為訓練都忙,雖然同在一個城市,但這兩年見面都變少了。隔着網線視頻總不如見面,長久的分别總會帶來日漸深重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