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說,咱們總有一天還是會回來的。”
深秋一陣冷風吹過的時候,國家隊外訓的分隊抵達了武漢。
去宿舍的路上路過她們少年時代在省隊住過的那棟樓,季湘不由得發出感慨。
這間宿舍現在分給了省隊的隊員。這兩年間鄂省隊場地擴建,修了新場館和新的宿舍樓,國家隊集訓全都安排在新的樓裡,以前的老房子和老場館留給省隊的隊員使用。
舊宿舍其實條件非常一般。鐵架床、上下鋪,兩張木質的小桌子就已經是全部了。但這間小房子,卻是季湘和林安在年幼而無家可歸的那段時間裡她們唯一的庇護所。她們在這裡度過了七八年的時光,直到一紙調令,她們一起前往北京。
如今離開的時間并不長,卻恍若隔世。
林安的指尖劃過門口挂着的小風鈴,人走過帶起一陣風,會有一點清脆的聲響流淌出來。
“那時候還是我非要要求跟你換到一個宿舍的,”林安輕聲道,“這個風鈴也是我們之前一起買的,你說能帶來好運。”
“就是可以嘛。”季湘站在她身後,伸胳膊搭在她肩膀上,“買了這個風鈴之後,我們運氣也一直不差。”
“希望這次也是吧。”林安看向季湘,笑起來,“畢竟幸運符也要保護我們到底的。”
她在樓道裡轉了轉,窗外秋天的風吹進來,微微的涼意帶點濕潤,還捎來一陣桂花香。
林安想起很多往事。
她小時候的很多事都記不太清了,那些與父母有關的回憶都很模糊,但來到市隊之後卻印象深刻。武漢市隊和鄂省省隊在一起,訓練館樓下都有成片成片的桂花樹,秋天來臨桂花香,這是林安在記憶裡最鮮明的、關于季節的标識。
樓下賣桂花糕的老伯竟然還在。林安剛剛上樓的時候跟對方打了招呼,老伯老眼昏花的,卻兩年都沒忘了這個身材嬌小、長得水靈靈的小女孩。他急着給林安塞了一塊桂花糕,念叨:“我記得你最喜歡吃這個的。”
林安一瞬間眼淚都快下來,鼻尖酸酸的,但是忍住了。
老伯沒要她錢,她還是偷偷塞到了老人的圍裙口袋。這麼多年了,做生意不容易。
更小時候的秋天,哥哥林揚有時來接妹妹回家,從射擊隊坐車過來,再把妹妹裹在懷裡走路帶回去。兩個小孩手上的錢并不多,林安聞着桂花糕香味流口水,但她懂事,從來不說。
哥哥會發現她的眼巴巴,會拿自己在射擊隊賺的錢給妹妹解饞,林安每次會分給哥哥一大半,剩下那一小半舍不得吃,回家的路上一邊牽着哥哥的手,一邊小口小口咬。微涼秋風裡桂花甜香撲鼻,等到桂花糕香味變成烤紅薯的時候,風就更涼了,那時候林揚就不允許她在路上吃東西了。
後來住在省隊宿舍,不用哥哥接送了,手上也積攢了一些自己賺來的錢,買一塊桂花糕當點心就不需要眼饞了。但訓練需要控制體重,所以她還是隻買一塊,和季湘分着吃,兩個人一人一口,咬了這麼些年。
她本來以為自己離開這裡已經很久,回來的時候會覺得陌生,但走在熟悉的街道和長廊,才發現原來離開兩年多,一切依舊很熟悉的模樣。身邊的人稍微有些變化,但最重要的人還在。
幸運符确實有用,林安回頭往那隻小風鈴的方向看去。她的體操生涯從這裡開始,在她遇見黃芸和季湘之後,一切都時來運轉了。
“小安,走了!想啥呢?”季湘往前走了,回頭一看身邊的人還沒跟上,出聲叫人。
“來了!”林安快步跟來,笑起來,“想到了之前的一些事。”
季湘眨了眨眼:“有些事,過去就過去了。”她知道這地方承載了林安太多的記憶,怕她想起什麼觸景傷懷。
林安搖了搖頭:“不是難過的事。”
說完她忙着和季湘一起把自己的行李搬進電梯,季湘瞅見她的右腿使不上力,伸手幫她把兩個大箱子拎上台階。
“隻是一些普通的小事。”林安突然說,“小時候那些難過的事情我都記不太清了,它們變得很模糊,那些情緒也不太重要。我總會記得一些很美好的小事,覺得很有趣。”
季湘看着她。和自己更傾向的理性認知不同,林安對事物的感知偏向感性,在許多事情上她相當敏感,能敏銳地捕捉和衍生出許多或美好或并不很開心的感受。季湘說不上這是好還是不好。
但她現在更在意另一件事——她問:“你的膝蓋是什麼情況?”
“沒大事吧。”林安已經開始收拾行李和屋子,無所謂地擺擺手,在椅子上坐下來,“那天下場就檢查來着,楊醫生說問題不是很大,稍微扭了一下。”
“你注意點吧,這幾天還沒訓練呢你就這樣了。”季湘有點擔憂。
事實證明季湘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的。
第一周正式訓練,林安的右腿膝蓋就出現了大問題。
由于世錦賽剛結束,去做手術的那幾個人也剛剛歸隊,第一周安排的任務主要是做基礎動作和簡單成套。她們為了奧運的新成套即将投入訓練,要先從基本的動作、單個的連接入手,整合為成套之後還要打磨成套的熟悉程度,以及每個動作的細節。這是個不小的工作量。
從大賽和康複中剛剛走出來,恢複和适應訓練的強度,提升體能是至關重要的。星期一到星期四都還是力量和技巧訓練,這時林安就已經覺得膝蓋疼得越來越頻繁。她也不是沒注意,每天去隊醫室都還會請隊醫做一下理療。
但到了星期五的時候,林安在完成平衡木上的基礎空翻時膝蓋就感受到明顯疼痛,在做平地訓練的時候也沒有好轉,這個問題就大了。
林安在平地做小翻接阿團的時候右腿膝蓋猛然刺痛,右腳一挨地,疼痛就從膝蓋蔓延,她被疼痛擊敗直接倒下去,都沒來得及做點緩沖。
幸好黃芸在她不遠處,迅速趕來扶着倒地起不來的林安,看見她的臉色煞白煞白。
一方面是疼的,另一方面更多的是驚恐和害怕。
疼是真的很疼,但她更害怕自己的傷病給接下來的冬訓造成障礙。她在惶恐如果受傷了,訓練目标還能不能完成,她會不會被别人甩在身後。
黃芸立刻把她抱到保健室做診斷。
楊隊醫這次跟着二三組來到武漢,黃芸直接跟她打了聲招呼,讓人迅速給林安看看腿。床上的小姑娘有點驚慌,蒼白着一張臉還在強裝鎮定,可眼神露了餡。後來終于忍不住,反複向黃芸和楊隊醫确認:“我還能不能繼續訓練?”
楊隊醫一直沒出聲,眉頭緊蹙的,把林安吓得不行。
黃芸知道這老同事的德行,但看着這幅嚴肅的模樣還是害怕是不是真的有什麼大問題,拍了下楊隊醫的肩:“到底怎麼樣,别吓着我閨女。”
楊隊醫瞄了黃芸一眼,用眼神笑她的寵溺。
“膝蓋扭傷,應該是韌帶的問題,現在x光室有男隊的隊員在用,一會帶她去拍個片子看看。初步診斷不算太嚴重,好在是沒斷也沒裂,但疼痛是肯定的。你需要靜養,最近這段時間用腿的訓練量不能太大,每天固定來治療。”
男隊的隊員做完X光架着胳膊出來,林安定睛一看居然是于辰。兩個人對視一眼一陣苦笑。
于辰歎了口氣:“同時天涯淪落人啊。”林安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她自己都泥菩薩過河了,現在沒有心思去追問于辰受了什麼傷。
X光做很快,但黃芸和楊隊醫一直避着她談話,這讓她心裡很不安。
林安坐在病床上,手指絞緊又松開,把床單抓出了小小的一片褶皺。雖然不至于到手術的嚴重程度,但“減少訓練量”和“靜養”這事可大可小,林安窮追不舍,想要刨根問底。
最後黃芸被問煩了,但看着林安的可憐樣又不忍心讓她别問。
因為事發突然,黃芸也沒來得及調整林安的訓練規劃,但也不太想讓小姑娘這麼焦慮又傷心,隻得把大緻的情況告訴她:“你的訓練計劃要調整,雖然可以繼續訓練,但是用腿的項目要減少,看你的恢複情況,近期跳平自都不能再上大強度了。恢複得好的話,三周之後的平衡木和自由操訓練還是能夠保證的。”
黃芸明顯注意到,林安一直都明亮的眸子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