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平時比賽時的狀态,林安是很冷靜很鎮定的。上場前緊張雖然有,但頭腦清醒。注意力非常集中才是她的最佳狀态,絕對不是現在胡思亂想的模樣。
“注意你的心态。”黃芸看着她,“恢複你的常态,忘掉一切去想技術動作,其他什麼都不要想。”
任何的情緒變化都很有可能影響賽場狀态,尤其是比平衡木的心态。無論喜悅或者悲傷挫敗,其中的狀态波動都可能造成蝴蝶效應。林安雖然賽場風格成熟穩重,但昨天她剛剛獲得高低杠的世界冠軍,喜悅和驕傲在所難免。十六歲的女孩,第一次參加世界大賽,第一次獲得如此殊榮,她還不知道該怎麼适應和調整這種心态。
勝不驕,敗不餒,并不是件容易做到的事。
而更可怕的是,這個冠軍頭銜可能帶給她的束縛興許會比那些驕傲來得更為緻命。已經獲得的成績會讓她在賽場上的心思更多地放在考慮結果上,這是人之常情,卻是賽場大患。
黃芸很擔心。
賽場留給她們調整的時間不多,平衡木很快開始比賽。
莫蕊兒顯然狀态更佳。她參加過奧運會和多次世錦賽,賽場經驗足夠豐富,在本場賽前心态平穩。團體賽和全能賽一無所獲,雖然挫敗,但不會影響經曆過大風大浪的莫蕊兒。
前三人次已經比完,今天看起來選手們狀态都還算不錯,全都順利完成。
莫蕊兒是第四位上場。
作為這個項目之前的世界冠軍,她的出場引來了官方的重點解說。FIG顯然對這位屢次征戰世界級大賽并且獲獎頗多的Z國隊名将很感興趣。斯圖加特是個相當重視體操的小城市,在場不少觀衆因為從解說中聽出這是一位名将而為她鼓掌。
莫蕊兒伴着掌聲上場,風平浪靜,波瀾不驚。
她自知自己的難度上限,也知道自己本次赢面并不大,但她還是要拼盡全力一搏。
盡人事,聽天命。隻有先盡了人事,才有聽天命的資格。
莫蕊兒很鎮定,小翻上木站在平衡木一端,上了第一串踺子接後直360。
林安在台下看着,覺得自己比當時在高低杠賽場上緊張得多。
如果她想要拿到平衡木冠軍,必須打敗所有的競争對手。不光隻是奧莉薇亞,其實還有美國隊梅裡爾,這是今年新湧現的平衡木高手,以及自己的師姐,莫蕊兒。
平衡木好練卻不好比,容易出問題也容易撿漏。無數人都想靠着這個項目獲得突破。
林安又想起來自己昨天給程雙立下的看成軍令狀一樣的承諾。天知道她為什麼會說出那句無心的“我會的”,實在是坑死她了。林安都不敢想,如果自己最後沒能奪冠,或者出現什麼大失誤到底該怎麼交代。她太想要這個冠軍了,而隊裡也太需要了。
林安好不容易按捺下的平靜心态驟然又裂開一道痕迹,她陡然生出些恐懼。那是對未知賽果的恐懼,對難以達到一個過高目标的害怕,對身上擔子即将撐不住的擔憂。
她知道這對于平衡木而言簡直是大忌,但她控制不住自己不要去想。一直以來她對能夠很好地控制情緒和保持賽場狀态冷靜引以為傲,以為這應該是自己能夠緻勝的法寶之一。但現在她面對飄忽而不受控的情緒束手無策,控制不住自己去預設可能發生的可怕結果。
轉眼間莫蕊兒已經順利完賽。
下場的時候莫蕊兒仔細看了看林安,搖了搖她的肩膀:“你怎麼啦?怎麼魂不守舍?”
林安終于回過神來。她擁抱了莫蕊兒,擡眼看了屏幕上的分數,7.2+8.66,還不錯,目前暫列第一,超過了美國小将梅裡爾,幾乎已經穩住了領獎台。
莫蕊兒是輕松了,林安開始擔心自己了。
掉木怎麼辦?大晃怎麼辦?就算不失誤如果難度比不過奧莉薇亞還是輸了怎麼辦?
她帶着這種憂心忡忡上了下半場的熱身,然後在幾乎不失誤的小翻接阿拉伯團炫掉木了。
剛剛在熱身時同一個動作兩次失誤的陰霾在這個時候籠罩了她。
林安整個人明顯慌張起來,抓住這不長的熱身時間又做了兩次,一次成功,另一次再度失敗。
“林安!”黃芸及時叫停了她,“下來!别做了!”
再做下去,再失敗兩次,林安這比賽就算是完蛋了。
奧莉薇亞在她後面熱身,或是無心,又也許是挑釁,她穩穩地在高木做了個前團180。
林安低垂眉眼跳下賽台。
黃芸把她帶到場邊,她已經看出來,無論是因為焦慮還是驕傲,林安明顯已經開始考慮那些她不該想的東西了。
林安的平衡木從來沒有出現過這種問題。阿拉伯團旋一經練成,在比賽中不曾出現過失誤,訓練中成功率也九成。而就因為這樣,才讓林安在緊張又憂慮的情況下更加慌亂了。
很少面對的複雜情緒,又在這種情況下出現不知道是心态影響還是技術出錯的動作問題,這些都讓林安手足無措。好在場内有黃芸這個很了解她的教練在場,平衡木又是黃芸一手帶的,黃芸迅速指出來她的問題。
“冷靜,小安,冷靜。”黃芸扶着她的肩,讓林安擡頭看着自己眼睛,“你的技術沒有問題,你太緊張了。”林安的脈搏快得異常,黃芸試圖安撫她。
“林安,閉眼聽我說。阿拉伯團旋,保持重心不位移就可以了,按照你常規的做法,小翻撐起來就沒有關系。放輕松,深呼吸。”黃芸自己也緊張得手指發涼,下半場比賽已經開始,她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但她必須要保持作為一個教練的鎮定,“跟着我的節奏,深呼吸,什麼都不要想,那些都不重要,這就是一個小測驗。”
林安聽着黃芸的話,有了些安心的慰藉,她跟着黃芸的節奏深呼吸,一直被黃芸微涼卻幹燥的掌心抓住手,仿佛注入心髒的、令人安靜的力量就這樣傳遞進來。
她逐漸平靜下來。
平衡木限制時間一分半,時間其實過得很快。
林安準備上場,莫蕊兒過來擁抱了她。
“我也有很多次和你一樣緊張,小安。”莫蕊兒如今扛起了作為姐姐的責任,她想把自己曾經的經驗教給她,“站到平衡木前,讓你的眼睛和腦子中隻有那根木頭,别的一切當他們什麼都不是,拿不了金牌怎麼了?得不到高分失誤了又怎麼樣?換句話說,拿了高分還能怎麼樣?”
“這都不是什麼很難解決的問題,它們都不重要。你别把他們看得太重,用最平常的心态去完成普通的一套成套,就足夠了。”
林安看着她含笑的眼睛,聽見她的師姐用溫和又清亮的嗓音溫柔說:“相信自己,你就是最厲害的。去吧!”
莫蕊兒在台下看着上場準備的林安,感覺時間一晃回到2012。女團決賽那天,葉卓然也是這樣安慰和鼓勵着第一次站上世界大賽就是奧運會的她。
那天葉卓然說,當他們什麼都不是,一切都放狗屁去吧,什麼獎牌什麼分數,都沒有你完成這套這麼好看的成套重要。
那時十六歲的莫蕊兒被逗笑,她緩緩從緊張的情緒中解脫,成功完成了自己的那套成套。而這麼多年,大大小小的比賽,莫蕊兒都是這樣勸慰自己的——想什麼結果,那些都不重要。
如今十九歲的莫蕊兒安慰十六歲的林安,也是用同樣的方法,她希望自己的師妹也能這樣冷靜下來。
林安已經開始比賽,開場就是拉拉提上,維持了一直以來的穩健水準。
“小林啊,真是不錯。”程雙像個幽靈一樣飄到黃芸身邊,對目前場上的林安做出了一個聽起來還不錯的評價。
黃芸皺着眉頭沒理他,看見林安順利完成了小翻小翻接後直360之後才舒緩了眉峰。
她琢磨程雙那句話,覺得此人意味不明:“是挺好的,她是很優秀的運動員。”
黃芸現在沒工夫應付程雙,林安的舞蹈動作有點緊,顯然整個人确實還是緊張。
第二串是跳步,交換腿接劈叉結環再接倒叉,又一串連接成立。
林安自己在平衡木上也稍微平靜了一點,但接下來,就是剛剛出過問題的小翻接阿團。
夢魇一般的那句“我會的”,那些關于“高平雙冠”的渴望,那些曾經自己的願望和誓言,同時湧上她的腦海,她隻感覺自己血液“唰”地一下冰涼,她無法确定自己做出來的阿團是否會複刻剛剛熱身時候的失敗。
如果失敗怎麼辦?
如果失敗——
是不是就全完了!
她用小翻撐起來的姿态并不是很正,之後的那個阿拉伯團炫,重心就在那刹那間的心緒不甯下偏離——
毫厘之間,林安踩空了。
掉木的大失誤。
黃芸和程雙同時閉了眼睛。但看神态,兩個人心裡想的顯然是不同的。
林安右腿落地的時候膝蓋感受到明顯的刺痛,但此時此刻腎上腺素掩蓋了一切。鋪天蓋地的失望和無措席卷了她。
她還是失敗了。
林安繼續站上木頭,此時她卻比剛才更清醒,她知道自己唯一的選擇隻是繼續完成自己的成套。
後面的立轉1080成功,最後一串拉拉提接奧諾蒂,這一次甚至連上了鹿結環。
這就是她本來的願望。她要在這場單項裡完成7.6的最高理論難度,她要迎擊奧莉薇亞,她想拿到這枚金牌。
但已經無濟于事了。
後屈兩周落地,林安踉跄了一下。右腿膝關節微妙地錯位了一下,她能感覺到關節移位或者韌帶扭曲,卻沒有感受到疼痛。
可她沒能頂住,往左邊邁了兩小步。
亮相的時候,林安沒能笑出來,心中難以扼制的挫敗感裹得她窒息。
她放下手臂走下台,右腿的膝蓋疼痛也加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