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過了好一會,陸璃輕聲開口,卻沒有吃驚和困惑。
葉卓然帶着疑惑的目光與她的視線相撞。
陸璃補充道:“為什麼是最後一次?”
“我想知道是什麼會讓一個重回巅峰的運動員這麼果斷地決定離開。”
葉卓然一哂。
“退役這個事,我想了很久。”葉卓然輕輕說着,像很多次那樣把頭歪在陸璃肩膀上。
說着她突然一頓,目光與陸璃相接,從她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些東西。
“别裝了,陸璃。”葉卓然突然笑起來,踢了一腳陸璃,被她瞪了回來。
“你的退役申請和F大的錄取通知書就夾在你宿舍書架的文件袋裡,你上次拿會議記錄給我的時候,我就看見了。”葉卓然側過身子,就這樣看着與她在國家隊并肩作戰了六年的好友。她那天沒能問出口的問題終于等到了時機。
于是剛說到一半的回答反過來變成了提問。
“非省内的名牌大學,你錄的還是法學,不是運動類專業相關的,這種頂尖大學的非運動類專業是需要天天上課的。”葉卓然停了停,“準備考試也要很久吧。你也早就想好今年退役嗎?”
那是一個月前,她懶得寫會議記錄要借陸璃的抄。她去陸璃宿舍的時候陸璃正好在收拾櫃子,錄取通知書和退役申請就攤開放在桌面上。盡管當時陸璃很快把它收到文件袋裡,葉卓然還是看見了。
陸璃從不扭捏。她坦然地承認了:“行,那我先說。是的,從去年世錦賽的時候我就決定了。那時候醫生告訴我,就算是這一次手術治好了,如果接下來還進行持續性的劇烈運動的話,肩膀和手肘的傷病依然會複發,更嚴重的是一輩子的後遺症。所以醫生當時建議我,不要再高強度訓練了,放棄高低杠,或者,盡快退役吧。”
“當時我在醫院裡看着晴晴她們比賽,看着她們眼裡的光,我就想着,我還要去國際賽場,還想再比賽,還想再拿冠軍。可我的職業生涯已經基本被畫上休止符,我不甘心。”
陸璃微微低着頭,兩側的頭發擋住眼睛,看不清神情。
“當時我已經決定繼續訓練,但是後來我問我自己,如果我在14年世錦賽再次拿到高低杠金牌,之後我該何去何從呢?去再堅持兩年上奧運嗎?可是奧運實在太遙遠了,沒有足夠強大的意志力與野心是難以支撐到那個時候的。而我,無論從精神還是身體,或許都走不到那裡了。”
陸璃的漂亮眼睛望向夜空,依然堅定而有力量。葉卓然知道,那是陸璃已經做出了選擇。
“我之前看林安做她那套驚才絕豔的高低杠,我确實是想到了曾經的自己。我看到她練得手掌磨破杠子上沾的都是血還在繼續練習,看到她在亞青賽沖難度,在每一次比賽都不服輸的時候,我都會感慨,一個頂級的運動員,必須是天賦、無止境的努力與強有力的野心的結合體。而我已經逐漸淡忘我自己的野心與目标了。現在的我,身體與這些相比,我會傾向于選擇保護自己。”
“我準備了特招考試,也換了專業。我想試試如果沒有體操,我的人生會是什麼樣子的。如果幸運的話,也許以後我會去做國際裁判吧。”她停了下來,“好了,我說完了,你終于能交代了吧,我想聽聽你的想法。”
葉卓然歎了口氣:“你是不是在想,我又不像你,有無法再支撐下去的傷病,看起來還很能打。”
月光皎潔,她擡頭望過去,像是對着自己自言自語:“我其實一直在想我該不該再戰一屆奧運,因為很多人都期待我帶領這個團隊走下去,也有很多人希望我在奧運上獲得很好的成績。但最後我突然意識到,這個問題不該是我應不應該走下去,而是我想不想再戰一屆奧運。”
“我累了,璃璃。”
“小時候我拒絕了爸爸媽媽讓我去學芭蕾的提議,因為我喜歡競技意味更濃的項目,在賽場上和别人比賽,我覺得特别刺激,做空翻玩器械,我也特别喜歡。但是競技體操真的很累,爸媽說,隻要我開心,這條路怎麼走都可以,不出什麼成績也行,半途而廢也行,說走到一半如果走不動了,有他們接着我。”
“我受過傷,累到吐過,我也知道我可以随時走人,有很多種後路留給我。但我一次都沒想過離開和放棄,我熱愛在空中翻騰的感覺,也喜歡在自由操場地上舞蹈的感覺,它們刻在我的骨髓裡,我自由自在地跳舞,做空翻,或者享受在一根木頭上感受驚險地跳起,舒展地做個跳步或者翻個跟頭,再站回到木頭上。”
“競技代表着我必須比别人強,我很喜歡把自己放到競技場上,淋漓盡緻地完成我的動作,然後赢得比賽。這種榮耀感和成就感是非競技類的舞蹈不可能實現的。後來我越走越高,走到了今天,成了世界冠軍,參加過奧運會。好像已經拿到過了一個體操運動員該拿到的所有榮耀。”
“但是現在我發現,在奧運之後,我很少再找到當初那種靈動的,自在的,享受體操和比賽的感覺了。受了傷,強撐着練,又受傷又複健,反反複複隻為了想拿獎牌出成績。我知道可能很多人會把這種頑強的支撐看作堅強,但是我已經累了。支撐自己帶傷訓練消耗了我所有的熱情。現在的我每一次比賽都隻剩下想争個輸赢,我需要去考慮上多少的難度才能幫我不掉下領獎台,或者被選上參賽名單。我麻木地一次次練習,結果變得比過程重要了,我也找不到怎麼去在自由操那塊地闆上跳一支舞的感覺了。”
“回來之後,我赢了很多次,發育關也過了,有很多人都覺得我好像又回到巅峰了。但是我好像再也找不到當時那個有靈氣的、帶着熱忱的葉卓然了。”
葉卓然抿抿嘴,咽下一些遺憾的情緒,“我知道我狀态還可以,還能再帶帶隊,再為成績搏一搏。但是再比下去,我的熱愛就要真的消磨殆盡了。”
陸璃微微皺眉,隐隐感覺絕不僅僅是這些。
“還有,”葉卓然陡然頓住,似乎在猶豫接下來的話是不是該說出口,也似乎是在鼓起勇氣面對着什麼。
“奧運結束後的那次手術,我切除了右腿的将近百分之七十的半月闆,所以如果,再繼續走下去,也不會是個很好的結果吧。”
葉卓然的眼神有點黯然了。這其實才是她不得以離開的、最重要的原因,可是她卻把它放在最不起眼的位置告訴知心好友,好像這樣就可以說服自己,是自己因為不再熱愛而主動離開這個賽場,還能華麗轉身故作潇灑。
陸璃震驚地坐起身看她,聲線已然顫抖:“這麼大的事你怎麼完全沒說過!”
她顯露出了和平時完全不一樣的失态:“你知不知道切除半月闆再練體操劇烈運動會加速膝關節磨損!你還…你還練那麼難的自由操!”
這意味着很可能她的膝蓋會加速惡化,以後可能要置換關節,可能留下一輩子後遺症,更有可能的是,很會跳舞的葉卓然、在舞台與賽場上閃閃發光的葉卓然,以後再也不能跳舞了。
“鄧導知道嗎?”陸璃被她搞得又擔心又生氣。
葉卓然搖搖頭,笑起來:“鄧導怎麼會知道,他要知道是不可能讓我繼續練的。”
“你真的…!!”她咬牙沒把後面說出來。
簡直是胡鬧!
葉卓然在她熱愛的那條路上走的很遠,也真的為體操付出太多了。
葉卓然把她拉下來:“好啦好啦,别緊張。我就是怕出現這種情況,讓你們都來為我擔心。我也不想讓我自己有負擔。隻要我還能正常訓練我就能假裝自己是健康的。什麼關節磨損,都可以當做以後再談的問題。這就是我的想法了。”
“隻是現在,我想在最輝煌的時候結束,我處在巅峰的時間會很短暫,因為我不知道我之後會變成什麼樣,任何一個成套都有可能是我能完成的最後一套動作。我想在一切還處于我第二次巅峰的時候把我最體面、最優越、最熱血的樣子留在我最熱愛的賽場,或許不會在最後因為傷病而滿盤皆輸失落地離開,那樣就太狼狽了。”
“至少停在這裡,還能保留着我熱愛體操的初心。我的人生前十九年,全都獻給了體操,就這十九年而言,我自認無愧于團隊,也沒有辜負自己。也許有人會覺得我不負責任地跑掉吧,但别人的想法都不重要了。我想選擇不同的人生獎勵給自己了。”
“我隻是想選一個我喜歡的結局。”
葉卓然說完這一番話,長長呼出一口氣。向好友敞開心扉讓她如釋重負。
陸璃終于笑起來:“不後悔?”
葉卓然也笑,帶着一貫的恣意與張揚:“完全不。”
“那就行,”陸璃拉着葉卓然坐起身,“隻要我們都不後悔。”
“一起拼盡全力戰鬥最後一次,怎麼樣?”陸璃笑着看她,舉起拳頭。
葉卓然舉拳和她碰了一下,盡管那隻是輕輕的一下,卻仿佛無數力量迸發而出。
“說好了,誰都不許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