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芸帶着林安季湘喬奕星回京，鄧卓和徐琳帶着段思捷和沈靖璇在杭州借用浙隊的訓練場館備戰即将到來的青奧會。這兩個比賽離得很近，青奧會也就在亞青賽結束後的四周左右就要開幕，體操比賽在整個賽程的中段進行，滿打滿算還剩下一個月的時間。

正選是段思捷，是個毋庸置疑的結果。99年出生的這一批孩子裡，段思捷的全能實在是太耀眼了。能勉力一争的隻有季湘，但季湘亞青賽受傷，提前出局青奧會。

一人正選一人替補，為防止開賽前出現問題，其實是兩個人都必須訓練到最後一刻的。離正式比賽還有十天的時候，段思捷卻發現，沈靖璇的訓練量減少了很多，她每天也就是拉幾個高低杠和平衡木的成套，大部分時間都在館裡坐着。

鄧卓天天盯着段思捷，她都快累得要死要活了，看見邊上閑着的沈靖璇心裡有點來氣，内心不滿道你這個替補難道就真的一點活都不幹嗎？！

隊裡隻有她們兩個在這訓練，以段思捷那個閑不住的性格現在兩個人關系是不熟也得熟了。觀察了幾天之後段思捷忍無可忍，中午吃飯的時候直截了當問沈靖璇：“你這幾天怎麼都不怎麼訓練了？”

沈靖璇雖然話少，但其實很會社交，就像她曾經回避掉她們問她腿受傷的問題一樣，她可以以自己的一套笑呵呵說點敷衍話的方式把不想回答的問題糊弄回去。

她原本也可以這樣擋回去段思捷這個問題的。

但沈靖璇說：“思捷……晚上回去，我跟你細說可以嗎？”

她用筷子戳碗裡的豆腐，戳爛了好幾塊都沒有往嘴裡送的意思。心大如段思捷這才後知後覺發現，沈靖璇看起來有點難過。

段思捷的愧疚心頓時湧上來，她有些不知所措地語無倫次：“啊行……呃……那什麼，你不想說也沒關系的，抱歉啊，我沒有别的意思的。”

沈靖璇笑起來搖了搖頭給她解了圍：“沒關系。”

這頓飯在兩個人不約而同的沉默中結束了。

段思捷的羞愧之心在晚上沈靖璇回到宿舍時達到巅峰。

沈靖璇拿回來的是厚厚一摞醫院診斷單。

段思捷看見了醫院的擡頭心裡就知道不是什麼好事了，她可能還往人家傷口上撒了把鹽。

段思捷頓時坐立難安：“對不起靖璇……我不知道……我隻是看你這幾天沒有訓練所以才問的……你要是不願意說這些事情就當我沒沒問過，好不好？”

沈靖璇被她逗笑了：“我知道呀，你緊張什麼。這些事情我不跟你說也沒人可以說了。”

接下來沈靖璇一句話就把段思捷砸暈了。她非常平靜地說：“思捷，我要退役了。”

“……”

“……你什麼？退役？？？”段思捷簡直難以置信。

沈靖璇把那一沓子診斷單拿過來，從裡面挑出一張最終結果報告單。五個字赫然呈現在段思捷眼前。

股骨頭壞死。

“怎麼會……怎麼會這樣……”段思捷不想相信自己的眼睛，“為什麼……”

可是事實就在那裡。診斷結果昭示着一個闆上釘釘的事實。

“股骨頭壞死并不是絕症，你一樣可以治好了再回來……”段思捷輕聲說，想試圖挽回。

沈靖璇打斷了她：“我這個，還挺嚴重的。按照醫生的要求，置換骨頭之後就要盡可能避免劇烈運動了。反正，再當運動員肯定是不可能的了。”

“之前你們問我，是不是有傷，傷怎麼樣的時候，并不是我不想回答你們，而是那時候我确實不知道。DTB回來之後我就回粵隊準備全錦賽，全錦賽後又馬不停蹄開始準備亞青賽，疼痛并不是非常影響訓練。我是故意沒有去檢查，反正上了賽場，一兩針封閉就能解決問題。”

沈靖璇語調平靜，好像在說着别人的事情。

“很自私對不對，因為這樣可能導緻很多後果，比如團體賽因為受傷失誤給大家拖後腿，比如真的受傷還會導緻大家承擔不屬于自己的任務。我知道後果，可我還是抱着僥幸心理這樣做了。後來程導告訴我他給我搶到了青奧會的名額之一，我的第一反應是特别開心，因為我沒有想過我會打敗林安，甚至連季湘受傷的時候我在有一瞬間竟然也松了一口氣，我被選中青奧會的可能性會因此增加。後來想想我大概是以不光彩的手段搶來了小安的名額。而在小湘受傷的時候那一瞬間感覺輕松，我都為我自己感到恥辱，我不明白我怎麼會變成這樣的人。”

“我羞恥、内疚、懊惱，但我還是沒去做檢查，也順理成章地拿着這個名額準備青奧會。”

“真的很可恥吧。”她自嘲地笑笑，垂下來的劉海擋住了大半的臉頰，看不清她的神色。

“不……不是的……”段思捷想說些什麼，她不想看到沈靖璇這樣諷刺自己。

沈靖璇搖搖頭打斷了她：“我很害怕查出來是什麼不好的結果，因為我曾有省隊的師姐因為這個病而直接退役，症狀與我非常相似。我害怕因此而錯過全錦或者亞青。我不想放過任何一次參賽機會，無論它是怎麼來的，至少不能從我這裡先提出放棄。你應該知道，就算我在一組，上大賽的機會也要每一次拼盡全力去争取，因為但凡表現不好就會被教練扔垃圾一樣丢掉，以後如果有大賽機會永遠都不會是首選項。”

段思捷有些意外卻也能夠理解，沈靖璇一直是乖巧又柔弱的形象，但她也是個運動員，想為自己争取一線機會說實在話其實無可厚非。

“所以，亞青賽結束之後疼痛加劇，也是實在支撐不住的時候，我才選擇去檢查。而且，如你所見，也同我猜的一樣，就是最壞的結果。”

“不瞞你說，我接受這個結果花了挺長的時間，至少半個月吧。慢慢消化我大概不會有未來的事實，真的很困難的。”她笑了笑，竟帶着一絲釋然，“我以一個還不錯的成績在青年組出道，還能被視為比較有天賦的、未來很有希望的選手，我還以為我之後的路會走得挺順利的呢，上世錦，甚至上奧運。我沒有想過我的體操生涯會就在這裡戛然而止，我甚至還沒有升到成年組就要退出了。”

“就好像，夢想明明已經觸手可及，卻又被迫放棄了。”

段思捷眉頭緊蹙，張口想說些什麼：“你……”

沈靖璇伸手撫平她的眉頭：“思捷，别勸我。後來我接受了，我的人生不是隻有體操一條路。我才隻有十五歲，我的兩條腿還要陪我走很遠很遠的路，我不能就因為想比賽想訓練而毀掉我之後那麼多年的人生，那才叫走進死胡同了。”

沈靖璇擡頭直視着段思捷的眼睛，現在的她似乎已經放下了很多東西，流露出了一種随遇而安的平靜。

夢想與遺憾被一同擱置，卻在其面前毫無轉圜餘地。意外真的很多，而人生也真的很長。

“爸爸媽媽給我留了後路，我退役後會去做手術，補一年文化課，然後考國際高中去上學。未來的我會讀書、上大學、找工作。我的人生有很多種精彩的可能性，就算放棄了體操這條瑰麗的道路，也會有更廣闊的世界在等待我。所以思捷，不要為我可惜。”

沈靖璇釋然地笑了，她坦然地接受了所有的遺憾，駕駛着自己的人生列車，在既定的軌道被巨大溝壑攔路的時候不得不停下，好在選擇了及時轉彎，即将開往更加遼闊的曠野。

段思捷想了想：“那個，要不然，青奧會你來比，我……”

沈靖璇驚訝地打斷了她：“你說什麼呢？别這麼想啊。這個名額就是你自己掙出來的，該是你的比賽就自己去比。不要搞什麼讓來讓去的，不要施舍我，我可不需要。”

沈靖璇溫柔道：“還有很多人都在期待着你的表現，思捷，别讓我們失望。”

“如果未來有機會的話，我一定會去比賽現場給你加油的。我會看着你在世錦和奧運上拿到冠軍，然後為你喝彩。”

本來是有很多可能踏入更大國際賽場的人，如今卻要接受隻能坐在觀衆席為曾經的隊友加油這樣的事實。可是她就那麼笑着，和往常的每一天一樣平靜，似乎做出了這個改變人生的決定的并不是自己一樣。

段思捷長長呼出一口氣：“好吧，那我也不說别的了。靖璇，你真的，真的很勇敢。”

接受生命中的突發情況與飛來橫禍，并帶着堅定的步子走下去，是一件非常需要勇氣的事情。

段思捷站起來，擁抱了坐在自己對面的沈靖璇。

在此之後，曾經并肩作戰的她們即将踏上截然不同的路。

“靖璇，我祝福你的全部人生。”

第二屆奧林匹克青年奧運會在杭州召開。女子競技體操在8月5日至11日舉辦，分别進行資格賽、全能決賽、四個單項決賽的角逐。

8月7日，第三個比賽日，全能決賽。

現場直播的解說還在詳細地介紹：“本次Z國體操隊派出參賽的運動員是段思捷。段思捷今年十五歲，是一位四項均衡的全能選手，全能成績非常突出。她的最強項是高低杠，擁有世界頂級難度。在此前的資格賽中，她的全能、高低杠均位列第一，平衡木與自由操分列第二與第四位，讓我們期待她是否能為Z國隊拿下本屆青奧會女子體操項目的首枚金牌……”

段思捷再次踏入這片場地，在備賽區和沈靖璇擁抱了一下。沈靖璇沒有多言，拍拍她的後背，把她推向賽場：“加油！”

段思捷揚起她一貫的、帶着自信的笑容，笑起來有些甜美的臉頰上又展露出勢在必得的英氣。她回身走向賽場，身前國徽熠熠發光，白色外套紅色衣服，水鑽在前胸紋成展翅飛翔的圖騰。

這是青年組最重要的世界大賽，也是青年組最後一個決戰場。

資格賽上段思捷發揮得不錯，她自己都沒想到比賽居然能夠比訓練都要好。和預想的一樣，俄羅斯派來的是奧莉薇亞，美國隊是以自由操為強項的全能選手吉莎，日本隊是她們此前在亞青賽遇到過的淺田梨遙，這三個人分别列在全能第二到第四位。

全能決賽，此前成績清零，每個人都有機會登上冠軍席位。

昨晚林安季湘沈諾儀和喬奕星湊一起給她打電話，那電話一接起來吵得她耳膜差點震破，她們在那邊吵吵鬧鬧号稱“對你緻以誠摯的慰問”，段思捷面上嫌棄，緊張情緒卻一點點消退了，内心卻有滾燙熨貼的情意湧上來。

原來你們都在支持着我。

那我就當這場比賽也有你們的陪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