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特意叮囑自家兩個小女孩說入隊那天有事情不會去車站送她們的黃芸,已經早她們一天坐在了國家隊教練組的會議室裡。
她自己收到了國家體操中心給她發布的調入國家隊的調令,但在體操隊公開發布的調令公文裡,她并沒有看見自己的名字。關于這點,黃芸并不意外。
或者說她用腳後跟想都知道是怎麼回事。
體操隊的公文和體操中心的調令意向并非出自同一單位,體操中心為上,競技體操隊為下屬隊伍,其中自然可以做手腳。而往往當體操隊公文發布後,往上一級的體操中心即使發現了和當初調令有出入,如果沒有出現太大糾紛,也會采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态度。體操中心掌管競技體操、藝術體操、蹦床等等很多項目,他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僅僅一個競體女隊多一個隊員還是少一個教練,這種決定權早就下放到了各支隊伍的手上。體操隊是誰能自作主張删掉她的名字,隻有一個人——主教練。
按照慣例,省隊的優秀教練或者優秀隊員的主管教練往往會随隊員變動同時進入國家隊,并繼續帶他所教的隊員。除此以外,除非某位教練特别争取的情況,各省隊員按照不成文的習慣,都各自分别有隊伍歸屬。比如程雙、徐琳教練的女一組,主要收來自粵、浙、京三個體操強省的隊員,來自這些省份的小隊員通常基本功紮實、天賦很高,除了這些,程許組還喜歡掐尖一些年少成名的天才少女;而鄧卓李潇潇教練的女二組,由于鄧卓出自湘省,而李潇潇是滬市本土培養的教練,這一組除了有特殊意向地囊括跳自強項的隊員之外,隊員基本出自湘、滬兩省。而剩下三組,由于缺乏話語權,基本按照教練的省籍來選擇其餘的隊員,這三組的隊員,除非隊員成績特别優秀,基本處于二隊的備選位置,參加世界大賽幾乎沒有機會。
女三組主管教練顧凱是倫敦周期初剛剛調入國家隊的年輕教練,他在男隊獲得奧運冠軍退役後,赴美留學歸來,直接被調入國家女隊執教,是國家隊史上最年輕的教練。然而就在他意氣風發的時候,在上周期初入隊選人給了他一個下馬威,他才發現自己竟然連開口挑選一個隊員的機會都沒有。不過好在由于上個周期與他搭檔的是國家隊内元老級别的許默教練,比起更卑微的四、五組稍微有了一點優勢,好說歹說用各種理由把自小就在國家隊跟着許默訓練的莫蕊兒和姚晴留在了自己組裡,并培養出了這兩個在倫敦周期作為主力的名将。而就當顧凱滿心期待着在下一周期會收到更多潛力上佳的小隊員,把自己的組打造成和女一、女二組比肩的組别,能為自己組裡的姑娘争取更多參賽名額的時候,奧運前姚晴被強行借到一組,奧運後許默下調省隊,他的搭檔位就此空缺,年輕教練的一腔熱血仿佛被澆了一盆帶着冰塊的冷水。
而就在這盆冷水快要熄滅他心裡所有小火苗的時候,突然又有一束火光好像把冰都烤化了。
幾年前從國家隊辭職的黃芸教練,回來了。
黃芸今年三十六歲,但做教練已經幹了将近十二年。她畢業于國内最高學府的運動教學專業,還是當時比較稀有的碩士高材生。2002年她作為優秀教練人才被調入國家隊,和程雙的梁子結在了2004年。雅典奧運會賽台前,正選隊員秦歆跟腱受傷,黃芸希望能夠讓作為替補的文怡頂替受傷的秦歆,并且因此與秦歆的主管教練程雙要求換人。當時的程雙準備競選下一任的主教練,雖然全權負責了那屆奧運,但不像現在一樣擁有絕對的話語權。而且彼時黃芸和主教練搭檔,主教練因為身體原因把組裡所有事務基本都交給了黃芸管理,程雙不敢駁主教練的面子。最終結果是程雙妥協地在最後一刻選擇更換名單讓文怡上場。
然而那是噩夢般的雅典。團體決賽上,女隊從文怡掉下高低杠開始,如同詛咒一樣,姑娘們一個接一個往下掉,最後的結果是女團僅獲第七名。哪怕最後文怡頂上所有壓力在平衡木決賽裡拼下一塊平衡木金牌為整個女隊拉上遮羞布。可是丢掉團體牌比出第七成績的失望還是讓女隊倍感遺憾羞辱。這是近些年來女隊最差的奧運團體成績。
文怡的這塊金牌成了程雙當上主教練的護身符,而女團決賽這一摔也導緻程雙就此抓住黃芸的把柄。黃芸不再和主教練搭檔後,由于資曆較淺,就成了他處處針對的對象,從訓練場地到比賽機會,教練任務到工資薪水,黃芸一直在被随時随地地壓榨。黃芸忍辱負重,隻要能帶好隊員她可以将一切都置之度外。她教學能力相當優秀,除了文怡這個奧運冠軍外,此後連續三年世錦賽上,她組内在高平兩個項目上出了四個世界冠軍,國内賽獎牌更是包攬無數。這是個非常優秀的成績,再加上她如此年輕,前途無可限量,進隊五年,她連續五年被評為“最佳教練”。隊員喜愛,同事尊敬,領導賞識,但在某些人眼裡,她就成了眼中釘。
2007年下半年的全錦賽是北京奧運會大名單的選拔賽,可謂重中之重。然而大名單發布後,黃芸發現自己和自己搭檔的名字竟然沒能出現在大名單上。也就是說,當時成績最為突出的李銘黃芸組,竟然無憑無據悄無聲息地解散了,而李黃組隊員全數歸入程雙組名下。
李銘教練已年近退休,看得明白也能預料結果,接了調令回了省隊也不想再插手國家隊事務,也勸黃芸接受結果。隻剩下黃芸一個人在反複奔走申訴,但曆經三月有餘,沒能得到一點結果。時值備戰關鍵時刻,害怕影響組内隊員心态,黃芸也不好把實情與自己的隊員和盤托出,隻能稱病準備離職,托付程雙教練暫代教練職責。她在北京奧運的觀衆席上見證了女隊有史以來最輝煌的比賽全程,然後一紙辭呈遞上體操中心,決定離開。
再往後她去美國攻讀第二碩士學位,并同時在美國體操女隊調研鍛煉,兩年後回國去了自己的家鄉鄂省隊,再四年過後,她帶着少年出道即獲全運冠軍的季湘和林安再次敲開了國家隊大門。
黃芸自然知道程雙在那張調令上做了什麼,六年前他幹了什麼,現在當然也一樣。他作為主教練,把整組人不動聲色地挪走都做得到,删個教練名字是輕而易舉。然而黃芸十幾年教練也不是白幹的,和07年那時候不同,六年時間她積累了足夠人脈。她一個電話播到體操中心,拿着蓋着體操中心公章的編制調令直接坐在了教練組會議室裡,參加這一場新周期分組的會議。
程雙當然無話可說,上級壓了下級,如果和黃芸多說無異于承認是自己在那份公文名單上做了手腳,更何況她甚至還找了體操中心的領導來列席教練組會議。黃芸進入會議室前他尚且不知道黃芸不請自來這回事,而她進入會議室坐下,程雙雖然頭腦空白氣得瞪眼,但尚存一絲理智,明白當着上級領導面不可能和黃芸撕破臉皮翻舊賬,也不可能打體操中心的臉。
新調進國家隊的教練隻有黃芸一人,自然而然補了顧凱教練組的空缺。顧凱激動得在會議室差點沒給黃芸跪下來磕頭。黃芸笑着和在場各位打招呼,鄧卓和她也是老朋友,彼此相視一笑。随後,她起身向坐在主位的程雙伸出了手。
“程導,好久不見。”
程雙看着她的笑容火上心頭,但隻得也起身問好,“别來無恙啊黃導。”
其實每次國家隊新隊員入隊的分組會議并不是什麼大事,按照慣例以省籍劃分,有話語權的教練再從中優選幾個人就基本結束了。然而這一次由于黃芸的突然到來,導緻場面一下子發生變化,會議尚未開始就已經劍拔弩張。
一般每個教練組最多十人,上周期在國家隊的十位隊員組别不變,新隊員裡來自京、粵、浙的運動員有五位,本來按照往常,這五位一般是直接歸入女一組的,也就意味着程雙組并不需要再搶其他新人。但今天有所不同。
在今天的會議之前,程雙就和同組的徐琳教練商量過,這批小孩中來自京、粵、浙三省的個人能力并不突出,反而是在全運會上大放異彩鄂省的林安、季湘,湘省的沈諾儀、段思捷,毫無疑問在這一批小孩裡面能力是最強勢的。
“黃導,”程雙靠在椅子上兩手抱胸,一種勢在必得的架勢,“季湘和林安在全運會上她們展現了非常高的天賦,未來很有發展價值,如果她們進一組,無論是教練團隊還是成套編排,我覺得都會是最好的、最有利于她們出成績上大賽的,所以我希望這兩個孩子能夠進……”
“我不同意。”黃芸微笑着打斷,“季湘和林安的四個項目全部由我一手執教,我教她們四年,從基本功、成套難度、完成質量以及身體素質和接受能力,我是最了解她們的。教練之于運動員,重要的在于知根知底。您當然可以說您的教練團隊優秀,可我相信坐在這裡的每個教練包括我自己,教學水平都不賴。在此基礎上我因為了解她們的承受水平,我還能盡可能防止她們受傷,她們也能更容易接受我的訓練模式和強度,我認為這才是對她們最好的選擇。”
對于黃芸來說,她再次進入國家隊,主要就是為了她那兩個小姑娘林安和季湘,這兩個小丫頭她一手帶大,養在身邊,親似母親,勝于母親。她親手要把她們送往更高處,同時也要保護她們,絕不可能把她們往火坑裡推。對于在場的國家隊教練而言,在全運會上表現得非常突出的雙子星林安和季湘顯然成為了所有教練都想争的香饽饽,酷愛高天賦運動員的程雙尤是,更何況他在分組搶人這件事上一貫專橫霸道,想要的隊員基本沒落得他手。
“不知道黃導有沒有覺得,您在國家隊缺席了将近六年,這其中已經經過了兩屆奧運會,和五屆世錦賽。我理解您對這兩個運動員的情感,我也确實承認您曾經的教導水平。可這幾年呢?世界水準已經不是您一貫認為的那樣,但這幾年間我帶出過高低杠世界冠軍陸璃,平衡木世界冠軍顧憶,尹蕾、秦可怡同樣成績斐然。而您隻在省隊,也沒給國家隊送出幾個鄂省的運動員來。再說,對運動員而言,換一種訓練模式并非壞事,您不覺得,我才是更能把這兩個運動員送往更高位置的人嗎?”
黃芸眉毛抽了抽,突然覺得這六年對眼前這人沒有一點改變,若真要說變化,倒是比以前更自大、更蠻不講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