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如明帝所料,直下到了初五下午方停。雖說停了大雨,但天空青濛濛的,猶帶着濃濃水氣,時不時吹過一陣風,就有落下幾滴雨水來。地上更是積了足有半尺深的水,那些瓦檐垂脊,兀自順着設置好的水線向下排水。
薛恺悅瞧了一眼院子裡的積水,琢磨了一下是現在去皇儀宮求見聖駕,還是等積水消一消再去。
正琢磨着,安瀾打發一個小侍兒過來傳話:“翌日是果貴君主子的生朝,皇後主子在蕊珠殿設宴,合宮共慶,請皇貴君主子準時與宴。”
薛恺悅聽了,便有了計較,翌日七月初六是林從的生日,宮中有宴席,那明帝必然要來赴宴的,倘或顧瓊在宴席上提起把肚子裡的公主交于他撫養,沒準明帝會當衆應下。那時,就算是顧瓊将來後悔不想把公主給他養也得給他養育了。他必得在今日見到明帝,提前勸明帝對顧瓊好一點才能打消顧瓊将女兒給他養育的念頭。
囑咐了皎兒和涵兒留在殿中,薛恺悅就抱着持盈前去皇儀宮。
通往皇儀宮的宮道上、空地上,全都是或深或淺的積水。道路兩旁的綠樹上、宮牆邊沿的燈籠架子上全都是晶瑩透亮的水珠,時不時地濺落在人身上。幾朵喝飽了雨水的飛花自樹枝上飄下來,落在水面上,像打濕了翅膀的青蟬,縱然知道再也飛不回天空,卻依舊嫣然地笑着,想把最美的姿态留在人眼中。
薛恺悅行走得略有些艱難,他穿了一身半舊不新的绛紫銷金龍紋宮裝,左手手中擎了一把繡着小團龍的緞面朱傘,右手手裡抱着六皇子持盈,腳下踩這一雙高根木屐,平日裡也就是一盞茶的路,但恐一個趔趄,摔着兒子,他在這積水中行走了将近兩刻鐘,方才到達皇儀宮門前。
“皇貴君主子快請進。”守門的男子士兵瞧見他懷裡抱着的持盈,趕忙向他做了個請的動作。
一個有眼色的士兵走來幫着撐傘,薛恺悅點頭緻謝,繼續抱着持盈向紫宸殿走去。
紫宸殿廊下站了好幾個侍兒,為首的是皇儀宮三大侍兒之一的琴兒。琴兒瞧見薛恺悅拾級而上,連忙向裡面高聲通禀:“皇貴君主子到!”
殿裡的明帝正在冷清泉背上畫月下海棠圖,冷淑君隻着了一條及膝軟褲,光着後背伏在長條桌案上,由着明帝作畫,旁邊的桌案上小幾上全是調好的顔色和研好的墨汁。此時明帝才畫到一半,月亮畫出來了,海棠花卻隻畫了幾朵,那在她計劃中必要蜿蜒到腰線之下的海棠花幹,根本還沒有開始描輪廓。
“讓皇貴君先回去,朕改日再召見他。”明帝提筆在手,向着殿外吩咐。
琴兒聽了,唇角便露出一抹得意的淺笑來。薛恺悅堪堪走完台階,琴兒便伸手攔住了薛恺悅:“皇貴君主子,方才聖上說請皇貴君主子先回去,聖上改日再召見主子。”
薛恺悅在台階上的時候,聽見這琴兒通禀,但裡面明帝怎麼說的,他卻沒聽太清。此時聽見這琴兒這般講,他便皺起了劍眉。
按理天子要求他先回去,他便當先回去。可是他就這麼走了,萬一明天顧瓊徑直禀奏明帝可就不好轉圜了,更何況這樣的積水天,他從碧宇殿一路走來,手裡還抱着持盈皇子,走到此處竟然見不到聖駕,他心裡很難愉快。
他側耳凝聽了片刻,殿中沒什麼聲音,他便詢問這琴兒道:“陛下确實在殿裡嗎?”
琴兒矜持地點頭,再次複述明帝的回複:“聖上讓皇貴君主子先回去。”
薛恺悅聽了,便揚聲向着殿内喊話:“陛下,臣侍帶盈兒前來谒見陛下,還請陛下賜見。”
他是有武功的男兒,此刻有意讓明帝聽清楚,聲音中使了幾分内勁,又響亮又有穿透力。
明帝想裝作沒聽到都有些難,更何況聽見持盈皇子也來了,她心頭微動。她有幾日沒見到小兒子了,多少有些想念。她看了一眼仍舊乖巧地伏在桌案上,聽見外面的動靜,連頭都沒擡起來的冷清泉,小聲吩咐道:“泉兒先不要動,朕見一見悅兒就讓他回去。”
冷清泉連頭都沒轉,隻是輕輕嗯了一聲。他已經在這有點寒涼的長條案上趴伏了兩刻鐘,本以為再有一刻鐘也就該結束了。豈料薛恺悅此時求見,他不僅不知道還要趴伏多久,還要被薛恺悅看到自己狼狽的一面,心裡頭其實是很不高興的。
但是想到薛恺悅的位份與在明帝心裡的份量,都不是他能比得了的,更何況懷裡還抱着持盈,他若是表現出不願意讓明帝接見薛恺悅的架勢來,明帝或許會同意,但心裡頭肯定會認為他矯情。
他現在還有資格同天子矯情嗎?若真介意這些,方才天子提出在他背上作畫的時候,他就應該拒絕。既已許之,便當忍之。
明帝瞧見人如此乖巧,心裡頭倒有些舍不得讓他羞慚不安,宮中肯配合她玩些有趣的花樣的男兒不多,她很珍惜。
走到雕花隔斷前,她擡手就把那金鈎上挂着的緞面帷幕放了下來,将帷幕都拉到楹梁正中,她又走到另一側,将另一半帷幕也給放了下來。帷幕合攏,把冷清泉連同那張長條桌榻嚴嚴實實地隐在幕後,讓人窺不到一絲痕迹。
如此,她方才向着殿外傳宣:“悅兒進來。”
冷清泉聽見後方窸窸窣窣的動靜,心裡頭舒服了許多,放松身體讓自己得以休息。他連着伺候了明帝數日,其實是有點感到疲倦的,但他不欲在天子面前顯出疲态來,每日都盡力做出精神百倍的樣子來。明帝果然對他愛意更深,昨日暴雨中不好開内庫,明帝把多寶格上自己時常把玩的一株一尺多高的紅玉梅花賞了他。今個兒中午雨勢少減,明帝便吩咐露兒去開内庫,自庫中揀出一挂藍寶石項鍊、一對鑲嵌着南珠的純金手镯來。
南珠手镯自不必說,一顆南珠便值幾百兩銀子,這兩隻手镯又寬又重,放在工部的鋪子裡售賣,怎麼也得上千兩銀子。
那挂藍寶石項鍊則是明帝曾祖母朝的寵君路德君的心愛之物,路德君去世後,這挂項鍊就一直在内庫中鎖着,今日拿出來仍舊是寶光閃閃,淬人眼目,他很是歡喜,明帝看他戴着極顯華貴與冷豔,也道是物得其主。有了新的項鍊,此前做的夏裝,便顯得不夠搭配,明帝又吩咐侍兒傳了内侍省尚衣局的差役來,要給他做幾身新夏裝。那小吏是個會獻勤的,主動向明帝介紹近來京城流行的男兒衣衫的新款新樣,其中一種便是露背裝。
由這新款的露背裝,明帝方才生了在他背上畫月下海棠的念頭。他有些羞赧,但明帝興緻盎然,他也就同意了。
薛恺悅抱着持盈入内,看到的便是站在帷幕前方的明帝。帷幕對面的次間便設着明帝日常閑坐的坐榻,但明帝此刻并不去坐,就那麼立在帷幕前方。看樣子明帝沒打算同他細談,給他的時間很有限。
明帝瞧見他進來,把手伸給了他:“朕抱抱盈兒。”
薛恺悅把兒子遞于她,明帝接過,抱在懷裡,親了一下持盈那柔嫩的小臉頰,膩聲問尚不會說話的兒子:“哎喲喲,小寶貝,有沒有想母皇啊?”
持盈咿咿呀呀,舞着胖胖的小手算作回應,明帝見兒子會回應自己了,越發高興,連親了兒子兩下,誇贊兒子道:“小寶貝你可真是越來越聰明了,母皇好愛你。”
她隻顧同兒子親昵,連一個眼神都沒分給薛恺悅。
薛恺悅看她這般,暗道還好自己帶了持盈來,若隻自己來,隻怕都見不到明帝的面。他有事要同明帝談,此刻顧不上自己心裡的不舒服,出言打斷明帝道:“陛下,臣侍前幾天去看視小瓊,他心境很差。這一胎他懷得很辛苦,又總不見陛下,心裡不踏實,胡思亂想。人都瘦得脫了相,陛下,長此以往,恐怕小瓊吃不消,陛下得閑了還是去瞧瞧他吧。”
明帝同兒子親昵過了,便擡起鳳目看向薛恺悅,見薛恺悅走得有些急,額間有一絲汗珠,身上的宮裝是前一兩年做的,半舊不新,腳下的木屐更是濕漉漉的,踩在這殿裡的軟毯上,留下一串水淋淋的腳印。
她心裡頭便有些詫異,不知薛恺悅這般急切地前來見她,究竟有何要事?
還沒等她開口,薛恺悅自己就倒了個幹淨。
她聽薛恺悅這話中之意,竟是在埋怨她不體恤顧瓊,緻使顧瓊身體差心境更差。她眉頭微皺,她向來不愛受後宮的指責,更何況此事在她看來,皆因顧瓊強行服藥孕女,她自己一點錯都沒有。
雖然尚然兮不承認顧瓊服過體仁堂的藥,但顧瓊的确是去柔儀觀拜過女神之後有孕的,有孕的時間太過湊巧不說,顧瓊有孕後的身體情形與體仁堂裡面住着的那些個孕夫也十分近似,這之後原本在體仁堂學醫的侍兒晉兒入宮照料顧瓊,顧瓊的狀況就有所好轉。
她便是個傻子,也無法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顧瓊這一胎純粹是姚天女神的恩賜。
而且她是三月十八日才準許顧瓊生女的,到四月初三顧瓊就已經能夠診出身孕了,算算日子,怎麼着都是顧瓊先行服了藥才找她求得允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