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人之間便是這樣,傾蓋如新,白頭如故。齊苗帶着大家努力學誦,要求一絲不苟,齊苗臉上的表情也是嚴肅而認真,這樣子的齊苗讓顔可心感到陌生,于是他便把心裡的情感更多地投向了白榆這個新知己。
彼此也僅僅相處了一天,二十一日中午,用完禮部試院提供的午膳之後,男兒們有個短暫的午歇時間,雖然這個時段不長,但被拘管着苦學了一上午的男兒們都想借着這個時機四散走動走動。
顔可心也喊上白榆,兩個找了這試院中最僻靜的一處所在,一個前面有三間庫房遮擋的小空地,兩個就站在這三間庫房所提供的蔭涼裡。
“你聽說過我們府上的事嗎?我們正君有身孕了。”時間短促,顔可心也沒有兜圈子,徑直點明他面前的困惱,他沒指望白榆給他出什麼主意,可是他自己心頭實在是太過郁悶了,這郁悶需要找個人講訴。對着白榆這麼個新朋友,他更加沒有心理負擔。
白榆果然是個很好的傾聽者,他聽見顔可心這麼講,便輕輕點點頭,小聲道:“我聽說了,正君哥哥打發人送賀禮的時候,我在邊上。”
他講完這個事實,便詢問顔可心道:“正君他待你不好嗎?”
“也不算不好,就是,唉,你懂這樣的事吧?正君他,他什麼都有,他有家世有才學,有嶽翁的認可妻主的尊重,整個府邸都是他的。他眼下又有了身孕,回頭生個女兒,我算什麼呢?塵埃裡的泥,犄角旮旯裡的花,想要得點雨露,得看人的臉色。人不同意,我就隻能旱着枯着,幹等着。”
顔可心說着話,想到這看不見出路的人生,隻覺心裡頭像被誰用針紮過一樣疼。
他當年沒嫁柳笙之前也有煩惱,那時的他在太樂坊唱歌跳舞,身份是藝籍,低賤的身份總是面臨着不确定的傷害與侮辱,可那時的他還是充滿了希望的,他總覺得凰朝與别處不同,他莫名地對這個地方具有信心。
眼下他果然參加了那場驚險大膽又功垂史冊的白虎卧底事件,掙了功勞脫了藝籍,又如願嫁給了風流文雅的柳笙,然而眼下他才知道,嫁給如意的妻主也會有種種的煩惱。
這樣的煩惱甚至比之前的煩惱讓他更痛苦。
仿佛登山之人,登山途中曆盡艱辛,卻終究能夠幻想山頂美景來自我安慰自我鼓勵,及至登到山頂,發現山頂風光也不過如此,山頂還有新的煙霧雨雪,這些煙霧雨雪一刻不停地灑下來,甚至不如山下的人能夠尋到避風雪之所在。
山頂之上自己便是那唯一的樹,哪裡還有什麼可以遮蔽風雪的小屋?
比起刀槍劍戟,幻想的破滅,才是更加殘忍的痛苦,因為它連那一絲虛假的安慰都不肯留給痛苦的人。
白榆的确有些沒想到顔可心如此痛苦,在他原本聽說的有關柳府情形中,顔可心獨占柳笙恩寵,家中正君為人寬厚,顔可心又給柳笙生下了女兒,憑借着這個女兒,早早地得到了朝廷的诰封,眼下乃是三品淑人。他和屈茜犀才都隻是四品恭人,整個東廂大廳的側室男兒也沒誰比顔可心品級更高了,他想他得勸一勸這個新結識的朋友。
他對于自己的四品恭人的诰命極其滿足,他時常自忖自己不過是一個歌舞坊出身的東境小地方男兒,能到京城來得到妻主秦瑛的寵愛,又獲得朝廷的诰封,這已經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祖墳上冒青煙的榮耀。比起他來,顔可心膝下有女兒,不愁晚景,縱然眼下受些磋磨,卻已是比大多數的姚天男兒日子過得都要好了。
若隻管這般不知足,隻怕把自己怄壞了,早逝而亡反倒落個不佳的名聲。
他斟酌着措辭,開導顔可心道:“可心哥哥,你莫總是同正君比嘛,俗話說得好,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你同你家正君比,你家正君處處占優勢,你當然比不過。比不過就比不過嘛,這有什麼的?我家正君,我也比不過啊,咱們本就與他們不是同樣的人嘛。他們這些豪門世家的公子,生來就是要嫁到豪門世家做正君的。你我能嗎?”
顔可心沒有接話,他知道白榆說得對,他和白榆本就與梁子鳴、陳語和這些世家公子在出身差了不止一頭,眼下已經是太平盛世,女兒家出身小地方,尚且難以上進,何況男兒呢?男兒中,像他和白榆這樣,趁着年輕貌美,嫁個如意妻主,雖說是做人側室,卻已經算是不錯的了。
白榆也是這般想的,白榆見顔可心不接話,還以為他不認同自己說的,便進一步掏心掏肺地勸他道:“可心哥哥,你我都是東境小地方來的,家裡沒根基,之前都是靠歌舞讨生活,如果不是赢得咱們各自妻主的憐愛,這會子不知道在哪個犄角旮旯受氣呢。能像現在這般錦衣玉食,得朝廷诰封,出入乘車坐轎,在家使奴喚婢,已經是很難得的了。比起我來,你又強了不少,你已經有了女兒,我連身孕都沒有呢,我将來能給妻主生個兒子就已經很開心啦。”
白榆這話說得足夠誠懇,顔可心聽得心頭波動,對白榆言道:“我其實也不在意錦衣玉食,使奴喚婢什麼的。隻不過妻主是朝廷右相,家裡不那麼寒酸,我自然也就按妻主的安排過日子,可我當初不是因為她是右相才嫁給她的。”
他知道他這話說得有點得了便宜賣乖,但他就是想告訴白榆,雖然他嫁給柳笙會讓人誤以為他是個貪圖權勢富貴的男兒,但他本心中并不是這樣的人。他不願意白榆讓這個新結識的知己,看扁了自己。恐白榆誤解他的人品,他又補了一句,“如果她不是大官,她隻是一個小官員,甚至她隻是一個讀書女,我也願意的。”
白榆并不認為顔可心這話有什麼問題,相反,他很理解顔可心,他笑着點頭,很認同地附和道:“我懂你的意思,我對我家妻主也是這樣。她是鎮國公,她是大将軍,她是那樣的耀眼出衆,我喜歡她,可我喜歡她,不僅僅是因為她是鎮國公,是大将軍,如果她隻是個平民百姓,我可能不一定會遇見她,但要是遇見了,我一樣會喜歡她。”
顔可心聽白榆把這樣繞的一串話講完,隻覺他的判斷是正确的,白榆當真是他的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