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帝剛一踏上紫宸殿的台階,一身淺朱色薄綢宮裝的果貴君林從就從殿内飛了出來,迫不及待地迎接她。
五月下旬的天氣其實不大适合穿紅色的衣裳了,宮内所做的夏裝,都是青碧淺白水藍湖綠這些令人感覺清爽愉悅的顔色,但林從為圖個吉兆,不願意穿這些做好的宮裝,特意打發侍兒旌兒拿了銀子去天心樓新做了幾套繡有天女花圖案的宮裝式樣的衣衫,替換了那幾套宮裡的。
明帝瞧着一團火紅飛到面前,急切切地拉住自己的手,扯着自己快速向殿内走,多少有些不喜歡。她今個兒因着賀绯辭狀告葉衡家婢女的事,已經積了一肚子的火了,天到未時,才剛剛結束常朝,腹中饑餓,口幹舌燥,并不想再看到這樣熱烈張揚又有點強勢的行事。
但她也沒說什麼,由着林從拉着她的手向前走。
她知道她的不快是因為前朝官員間的争鬥煩擾,跟林從沒有太大的關系。
二人來到殿中,林從舉着顔色亮麗的羅袖,動作生疏地給明帝摘卸頭上華麗沉重的紅寶石鳳冠,口中抱怨天子來得遲了,讓他等了好久,連午膳都沒有及時用,“陛下今個兒怎得回來得這般遲?臣侍等陛下等得飯菜都要涼了。”
年輕的男兒表情曼俏,聲音更是有意地往嬌聲俏語的路子上走,邊說邊擠擠秀氣漂亮的眼睛,飛了個調皮的媚眼過去,比以往軟乎許多,瞧着迷人又有趣。
明帝有些滿意他這般等待自己,釋然地笑笑,自己解開外穿的衮衣扣子,待林從把鳳冠好好地放在雕花楠木桌案上,她将衮衣也交給他收起來,而後自行走向膳食桌子,也不等林從,拿起筷子就大快朵頤。
林從見明帝不招呼自己,把衮衣放好之後,便嘟着唇走過來,臉上不高興得很,重重地坐到明帝對面,不肯用膳。
他總覺得明帝對他不像之前那般寵愛了,他等了她整整兩夜才等到她宣召他到紫宸殿裡來用午膳,她卻又來得這般遲,遲到還不向他解釋一句,這讓他難以接受,心裡頭起了淡淡的哀怨。
明帝一則不想一來就向他解釋顯得她很把他放在心上,恐嬌慣了他的性子,往後越發不好拿捏。二來也是真的又渴又餓,加之天氣炎熱,她口咽生煙,根本不想說話。她用了幾筷子菜肴,又自己倒了一杯果子甘露一飲而盡,把這股子饑渴勁兒消過去,方才擡眸看向對面的人。隻見人低眉愁目,一臉幽怨,既不說話,也不用膳,她不由得心軟下來。
給人碗中加了個色香味俱全的鮑魚,笑着打趣人:“從兒不用膳,是在給朕省銀子嗎?朕來算算賬,一頓省二兩,一天省六兩,一個月省一百八十兩,一年省,哎喲了不得,了不得,好大一筆銀子呢,這麼着,朕贊成從兒以後都不用膳。”
她的表情和語氣都是故意逗人的認真正經,林從聽了,忍不住嗔她道:“陛下想得怪美,讓臣侍不吃飯省銀子給陛下用!嫁妻嫁妻,吃飯穿衣,哪有妻主不管飯的?!”
他氣呼呼地說完,也不待明帝再勸,自己拿起雕鳳銀筷,風卷殘雲一般用起膳來。
明帝見狀,知道這激将法起了作用也就不再管他,樂樂呵呵地接着用自己的膳。
兩個都吃到八分飽,明帝方才笑着向人解釋今天自己為何來遲了:“昨晚那個賀绯辭賀卿同葉家的婢女打起來了,今個兒賀卿扭着那婢女到朝堂上打官司,朕忙完朝政還要親自斷案,可不比就平時遲了?”
她本來以為她說到這裡,這事就算了結了。畢竟這事同林從沒什麼關系,她隻需要對林從解釋一下她為何遲到就好。
哪知林從聽了,很是感興趣,一疊聲地追問她事情的詳細情形,“是哪個葉家,怎得就打起來了,是不是那個賀绯辭先動的手?”
明帝倒也沒有多想,見林從好奇,她便耐心地同林從講了一遍這賀绯辭同葉家婢女起沖突的事,末了講出她自己的判斷,“朕也不知道她們到底誰先動得手,不過朝廷律法,不知道禍首,便定雙方為互毆,倒也不難定案。”
林從聽了,蹙着秀氣的眉頭皺了皺,接着問她:“那最後陛下是怎麼定的?”
明帝沒有反應過來,随口答道:“互毆啊,還能怎麼定?”
林從這才發現自己的問話設計得有問題,趕緊糾正,“不是,臣侍是問,陛下最後是怎麼罰他們的?”
怎麼定的罰?這倒是個問題,明帝想起朝堂上的争論,煩心得皺起了修長的黛眉。
葉府婢女韓未花與監察禦史賀绯辭當街起了沖突,雙方互毆,緻使賀绯辭受了輕傷,如何判罰,朝堂上衆說不一。
賀绯辭為了能夠将葉衡拉下馬,故意不塗藥不換衣,頂着臉上紅紅的鞭痕穿着身上那破裂的衣裳露出的駭人傷疤,就那麼上了朝,這凄慘的模樣激得同為男子官員的刑部尚書關鳴鸾義憤填膺。關鳴鸾慷慨陳詞,認為賀绯辭是正六品官員,又是監察禦史,具有監護京城百官的職權,那胖婢女韓未花同他争執,緻使賀绯辭顔面受傷,應該把那個韓未花從重責罰,按照吏卒毆本部六品以下官長緻對方受傷律定罪,判徒刑二年。
這樣的判決已經不算輕了,卻仍舊不是賀绯辭的意願。賀绯辭嫌判得還不夠重,當場訴稱自己乃是男子,傷及顔面便是毀了容貌,男子容貌何其重要,他往後餘生都将生不如死,而那韓未花隻是個婢女,婢女毆傷官員,理應加平民一等。要求将胖婢女韓未花先按照吏卒毆本部六品以下官長緻官員折一肢以上傷律定罪,定為流二千五百裡,再按照奴婢毆傷官員又加平民一等的例子,最終定為流放三千裡。
賀绯辭這要求是隻顧自己痛快,不管别人死活,他這麼一說,立刻引起了葉衡的不滿。
大理寺卿葉衡是個護短的,已知這賀绯辭态度不佳,自家婢女是被激怒的,眼下又見這賀绯辭得理不饒人,必要将婢女流放偏遠之地,哪裡肯由着賀绯辭這麼欺負她的人?
葉衡将律法條文倒背如流,先反擊賀绯辭,堅稱胖婢女韓未花雖是婢女,但凰朝無有死契奴婢,婢女于律法上屬于平民,隻在毆傷本府家主、家主女孫之時予以重處,若婢女同外人相毆,概不加罪,賀绯辭所說奴婢毆傷官員便應加平民一等,于法無據。
反擊完了賀绯辭,葉衡氣勢如虹,接着反擊關鳴鸾,稱賀绯辭雖是六品官員,但并非京兆府的官長,而韓未花是在她大理卿府上當差的,賀绯辭與韓未花之間沒有統屬關系,不應按照吏卒毆傷本部官長吏定罪。
葉衡說完這些,略微頓了一頓,繼續言道這韓未花雖是為人役使,卻貴為女子,賀绯辭雖是官員,卻隻是區區一介男子,姚天風俗,女貴男卑,女子毆傷男子例減毆傷女子一等。故而應當先将這韓未花按照凡人鬥毆律定罪,根據“諸鬥毆毆人頭面血從耳目出者杖一百”,再開減一等,最終定成杖九十。
葉衡的主張同賀绯辭的要求輕重懸殊,不問可知,兩個都有偏頗。
朝堂上議論紛紛,官員們心中都有自己的衡量,也都明白今日之事要麼支持葉衡,要麼支持賀绯辭,總要得罪一個,不可能同時讨好。
刑部尚書關鳴鸾義無反顧地站賀绯辭,稱賀绯辭雖是男子,但我朝廷對女男官員向來一視同仁,而況這賀绯辭對朝廷忠心耿耿,自入仕以來屢破要案,不辭勞苦,功勳卓然,今日若依照葉衡所奏,将肇事者判得如此輕,恐寒了天下男子官員的心。
今日右相柳笙請假未來上朝,前來上朝的嶽飄、錢文婷、羅幻蝶、高瑩幾個都是内心中愛護女子的,這葉衡的提議雖然明顯有失公平,但在嶽飄幾個看來,賀绯辭也隻是受了點小傷,這胖婢女韓未花為了這點口角沖突遭受九十杖刑,也算受到了教訓。因而在關鳴鸾力挺賀绯辭之後,嶽飄就率先站出來贊同葉衡,錢文婷、高瑩、羅幻蝶跟着附議,一時間四個對一個形成碾壓優勢。
這樣的情形,賀绯辭自然不能束手認輸。這位男子禦史見女子官員都贊成葉衡,當場就哭鬧起來,道是懇求聖駕為他做主。
平日裡牙尖嘴利的男子禦史此時哭得淚人一般,大為惹人同情。
禦史中丞陳語陌終究是這賀绯辭的上司,見下屬被不公正對待了,便無法保持沉默,上前奏請折中處置。陳語陌稱這賀绯辭雖然不是胖婢女韓未花的直屬長官,終究是六品官員,韓未花庶民一個,毆傷官員,應該按照庶民毆傷九品以上官員加凡鬥傷二等定罪,即先将那韓未花按平民鬥毆定為杖一百,再加二等,定為徒一年半。
禦史中丞陳語陌是賀绯辭的長官,陳語陌這奏請也算公平,明帝便準備以此結案,哪知道賀绯辭根本不給自家衙門長官面子,哭得要死要活,聲稱被這婢女毀了顔面以後終身難嫁,隻有為朝廷盡忠一生了。
賀绯辭這麼哭鬧,幾個女子官員就不好再說太多,雖然她們并不相信賀绯辭會終身不嫁。
葉衡見嶽飄幾個開始動搖,有些着慌,當場指責賀绯辭面谀欺主不是忠臣。這話正中賀绯辭下懷,賀绯辭聲淚俱下地望着禦座宣稱他若口不對心,便叫天打雷劈,而後又奏稱葉衡深夜派婢女前往戶部行為蹊跷,有勾結戶部官吏侵吞朝廷财物之嫌,請聖上徹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