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完這句話就走了,而元載在原地站立良久,笑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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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大婚之儀結束,蕭婵已經數十天沒見過崤山君。而在民間傳聞裡,崤山君自從大婚夜後就如同被打入冷宮的妃子,連寝殿都搬去了陰陽司夜觀星辰,和欽天監同吃冷飯。與此同時,攝政長公主蕭婵則起早貪黑地尋歡作樂,席上各色美人流水樣地換,連纣王看了都要歎一句昏君。
是夜,陰陽司裡僅剩一盞明燈,是崤山君桌前的天極儀。日月星辰在掌心大小的機關内輪轉,晶瑩閃爍。而他看着靜默流轉的黃道諸宮,心思卻顯然在别處。
“崤山君,崤山君!” 有人堅持不懈地敲門,在第一百零八下之後,他終于起身,将門閘撥開。少年的臉笑嘻嘻地貼在門上。
“首……哦不,崤山君,您可安好啊。”
“你是誰。”
他将挽起的大袖放下,打量不速之客。對方立即淚眼婆娑,頗深情地回複:“萍水相逢,在下赤鸫。”
他立即将門一關,對方火速用腿夾門,在門口嘶吼:“我知道你和長公主那些見不得人的……你不放我進去我就喊了!”
吱嘎。門真開了,赤鸫摸不着頭腦,卻見崤山君眼色沉沉地看他。
“我與長公主的事,你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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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鸫喝了茶、吃了果子,躺在陰陽司的竹榻上舒服得要睡着,終于被在在一旁忍耐多時的崤山君一腳踹醒。
“現在能說了麼。”
“說實話,我方才是诓你的,嘿嘿。” 赤鸫翻了個身,在崤山君把他拎起來時靈活逃竄。
“但但但聽我說完!現下長公主她當真有難,隻有崤山君你能去搭救!”
赤鸫坐起身,在竹榻上清清嗓子,一臉嚴肅。
“我也是看在你我曾……咳,曾有緣分的面子上,特來告訴你。這可是機要,透漏出去,我要殺頭!” 他見崤山君不置可否,就隻要自找台階說下去。
“日暮城的少城主芈鹽失蹤的事兒,崤山君曉得麼?近日她從漠北來,帶了三千西域樂舞,來給殿下獻壽。但聽聞那舞隊裡有刺客,畢竟漠北觊觎長安已久。”
赤鸫又拿了個果子咔嚓一口,看崤山君的眼神變化。
“殿下要見芈鹽,定會設席迎接。若是有人當庭刺殺,誰能護她?”
男人背對着赤鸫看窗外,聲音一如尋常地淡漠。
“偌大宮城,豈能少人護住長公主。”
“但你是驸馬!” 赤鸫一拍桌子,把果殼都震到地上。“你不出席,豈不是要讓位給那個元什麼的,他能護住殿下嗎?倘若他能,你還有機會麼?”
“數日來崤山君你獨居高閣,是當真問心無愧,還是刻意避着她?避着她,當真她就會好麼?”
赤鸫直視崤山君,眼裡光芒凜然。
“人生于世如電光朝露,這是大奉先寺那個和尚說的。若崤山君心中有惑,何不自己去解。畏懼業力便不入因果輪回,何嘗不是懦弱。”
啪嗒。
天極儀停了,星柄指着北辰。崤山君沒有轉身,手按在書櫃上,通天徹地的書櫃裡整齊堆放竹簡和書冊,時間已久,蒙了塵土。
“我已知曉,你且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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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婵在迎接漠北樂舞大宴上百無聊賴地吃蜜餞。
她知道今日芈鹽要來,久違地刻意準備了一番。此時距離遠方賓客與諸國使團到來已不到半個時辰,身邊的位置還空着。
那是給驸馬留的,但衆所周知,她跟驸馬形同陌路,兩人井水不犯河水。
其實。蕭婵吃了蜜餞又給自己倒酒,心中細細複盤她與謝玄遇的種種,感歎謝玄遇這條河水她不是不敢犯,實在是不能犯。
這幾夜她還是會做夢,夢境裡都是她沒經曆過的事,卻樣樣真實。她有時是酒鋪掌櫃,和算賬先生謝玄遇眉來眼去,有時又是被追殺的逃犯,和他在崖洞裡相依偎着取暖,等他烤熟兔子,夢醒總覺得怅然若失。
而昨夜她的夢更……荒唐。醒來時晨起梳妝照銅鏡,她竟在脖頸處發現了與夢裡一模一樣的咬痕,驚得她多撲了好幾層香粉。
難道如今夢裡的事,已經會映照在現世裡了麼?她想到這裡自嘲一笑,笑自己把三重琉璃境已當做真實。
大鐘敲響,提醒賓客們入席。蕭婵看着身旁的空座位,沉默不語。沒有她的旨意,這位置就算空着,也不會有人敢坐。一刻,兩刻。銅壺滴水,她心中也莫名煎熬。終于她瞟了一眼侍立在幕簾後的元載,而對方會意,立即上前。
就在這當口,她身邊的簾幕微動,坐席微陷下去,而下首的席上也傳來騷動,人們不敢擡頭,隻敢交換眼神,竊竊私語。
蕭婵沒轉過臉看,但她聞到了幽蘭氣息,那是崤山君身上的熏香,和他的人一樣拒人于千裡之外,就差臉上寫着朽木死灰太上忘情。
莫名其妙地,她如釋重負。
因此她也沒看見,崤山君在坐定之前看了她一眼,從他的角度,恰巧能瞧見她衣領深處、鎖骨邊那一點微紅的咬痕,當下心中如雷滾過,震得他險些未能坐穩。
那是他昨夜夢境裡碰過的位置。
他記得清楚,而且他知道,除了那一處,還有許多。